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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乾坤一掷


刘曜退兵的消息已然得到了证实,但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杀一个回马枪。而且刘曜、刘粲两虎相争,虽然肯定会削弱胡汉国的实力,但就怕太快分出胜负来,到时候胜者肯定还会率兵前来攻打长安。

        再者说了,就长安目前的状况,你就算给他们一两年的和平时期,恐怕也恢复不过来啊!

        因此梁芬就责备裴该,说你别说笑话,你既然来了,怎能毫无建树就走呢?裴该急忙拱手道:“梁公教训得是,是该言辞不当……”随即话题一转:“因在该看来,今关中各郡国皆自行其事,而麴公虽为大都督,却屡次为胡寇所败,则该虽入关,何以自处啊?

        “若留镇长安,长安暂时无警,徒费粮秣而已;若欲固关中之守,则实不愿受麴大将军所制——该自兴军以来,每战必胜,攻无不克……”当然这话里是有水分的,但可以说除了最初的蒋集岗一战外,徐州军确实再没有遭受过太大的挫折——“若麴大将军以乱命驱策该,则恐一世英名,付诸流水……”

        索綝心说你个小年轻有啥盛名可言了?忍不住插嘴道:“从来无必胜之战,无常胜之将,麴恭克亦曾两败刘曜,又岂能因偶尔挫折而轻觑之?”

        裴该笑笑:“战无必胜,则先避之,候吾可胜,乃进取之;将无常胜,然虽遇挫而不损其势,败而能整,始为名将也——麴公可能当此言否?不若索公,建兴元年受命应援麴公,败呼延莫,二年再退赵染,何尝有败绩?麴公前后敌对刘曜,唯两场胜战,皆仰索公之助也,安得贪功为己有?”

        索綝听了这话,不自禁地就把脑袋给扬起来了,就听裴该接下去说:“是故该不明白,何不召还麴公,而使索公出而御敌?若索公为帅,该愿驰驱马前,以为前锋!”

        索綝心说我也想啊!每每听到前线的败报,我就心里起急,但问题我和麴允若是交换一下,他不但立刻就能掌控了朝政,而且说不定一转眼,还会把天子送到上邽去……到时候我又何以自处?于是敷衍道:“綝受天子诏为宫城都督,不便远离长安。”

        “既如此,洛阳已复,何不归天子于故都?”

        索綝心说我就怕这个……他和麴允手下都是关西兵马,一旦脱离故土,就怕不好掌握;再者说了,倘若河南没有足够强大的势力还则罢了,如今祖逖收复了河南,肯定已经密植根基,到时候一旦天子返归洛中,祖逖肯定会压到自己头上去。我是想把祖逖收为“守户之犬”的,怎么能接受走狗端居上,我倒要朝它行礼呢?!

        “昔刘曜破洛,闻将宫室皆焚为灰烬,则天子若归,居于何处?”

        “该行前,已与祖士稚商议过,即刻修复洛阳宫室,以待天子之归。”

        “洛阳非长安可比,城池宽阔,宫室雄伟,不知多久能够整修完成?”

        “期以一岁可也。”

        索綝撇嘴一笑:“我看未必。河南残破,户口流散,劳役不足,钱粮不继,即三年亦未必能够修复洛阳——且待宫室、城防皆完后,再议归都之事不迟!”

        他这反应,本也在裴该意料之中,当即笑笑:“如此,该请荷营建之担,归洛修宫。”

        索綝说也无不可——“然关中不可不固其势,以防胡寇再来——命祖士稚率兵入关,替换裴公可也。”

        裴该一摊手:“即祖士稚来,亦如该前所言,若守城则徒耗粮秣,欲固关中则必奉麴公之命——该即不愿,况祖士稚乎?”

        他就咬定了麴允这人不能打——倒也是事实——所以无论我还是祖逖,全都不服他,不可能在他麾下作战。反正麴允不再眼前,随便裴该怎么编排,想必索綝和梁芬也是不会光火的。开玩笑,索綝若是在意麴允,两人能够同心一意,关中肯定就不会是如今这般懊糟局面啦!

        “二位,二位,”梁芬赶紧摆手,阻止裴、索二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下去,随即他就问裴该,“若欲挽留裴公,以实关中之防,裴公有何需求,但可明言无妨。”

        裴该心说这才对嘛,你们总是问不到点儿上,我一肚子话都不好意思明摆出来,当即笑笑:“该有上中下三策,还请二公斟酌。”

        他说上策是——“召还麴公,使实长安之防,而以该都督雍州军事,北御胡寇!”

        索綝摇摇头:“不可……且麴恭克必不受命。”你以为我不想把麴允召回来,换个能打的人上去吗?除非我交卸录尚书的头衔,让他来当这个家,否则他傻啊,岂肯交卸兵权?

        梁芬问道:“中策如何?”

        裴该道:“安定、新平、扶风、始平四郡国,各拥兵马,逡巡不进,且不输贡赋久矣,请皆罢其守相,聚集兵马,我与麴公分道御胡!”

        索綝轻轻叹了口气,态度竟然变得温和了一些:“裴公所言,实为至论,然而……不易行也。安定太守焦嵩、新平太守竺恢、扶风相竺爽、始平相杨像,皆昔麴恭克请加征镇号,甚至于侍中、常侍衔者,乃各骄横,不从朝命。且若罢之,麴恭克必不肯允……”

        其实他原本想的也跟裴该一样,要统合关中各郡国的兵力、财力,以便与胡军决战,但是那些守相都是当初拥戴司马邺登基的功臣,本来就不容易摆平,加上麴允又一味宽纵,皆命其为重号将军,甚至使持节,加侍从、散骑常侍等荣衔,这一来他们就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别说胡军大举压境,实在没有多余兵力去收拾那些家伙——麴允要防胡,而索綝要防麴允和司马保——就算如今胡军暂退,麴允基于自家脸面,也是不肯受命去征讨他们的。

        麴恭克就是心肠软,且无决断,这既是索綝恨他的一面,却也是索綝爱他的一面——倘若换了一个杀伐决断之人上来,肯定先统合各郡国,然后便挥师长安,来夺他索巨秀的权柄啦!正是因为麴允够软,索、麴二人虽然相互使绊子,明面上却还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和睦,否则索綝要以一力而对麴允、司马保二人,他是必败无疑啊!

        当然啦,在他索巨秀败事之前,是不是胡军先已经先杀进长安城来了,也未可知。

        他跟这儿叹气,其实梁芬心中更是叹息声不绝,可是也不便表露出来,只好询问裴该:“还有下策为何?”

        裴该猛然间一挑双眉,一瞪两眼,厉声道:“下策唯该死耳!”随即当当当说出一番话来,掷地有声,听得索綝和梁芬无不大惊色变,瞠目难言。

        ——————————

        其实裴该在进入长安城之前,就已经跟裴嶷商量好了应对之策。当日他担心长安城中粮秣不足,就算自己率兵前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裴嶷就说:“我正因此要与文约商议……”说着话眼神略略一撇,王贡会意,便即躬身告退。随即裴该把其他人等也都摒除在外,独与裴嶷相商。

        因为裴该还要急着进长安城,好休息一晚,翌晨前去觐见天子,故此裴嶷的话说得很简略:“应对当前局面,嶷有三策。”

        裴该心说又来这一套?古人怎么总喜欢玩儿上中下三策的花样啊,笑笑便问:“请先言其上策。”

        裴嶷说无所谓上下,只是难易不同——“刘曜既退,长安暂时安堵,文约待觐见天子,请得节杖及不退兵之诏命后,即可离开长安,返归河南,乃与祖士稚固河南、弘农、荥阳之防,缓缓积聚,以待变局——此为最易者也。”

        裴该略一沉吟,缓缓摇头:“若如此,我又何必亲至长安?遣陶士行率军打开通道,叔父为我来朝可也——且言其难者。”

        裴嶷说道:“第二策,文约请得雍州都督之任,甚而褫麴忠克大都督之职,即将关中军务,一肩荷之,乃可整军御胡矣。我闻乏粮者,长安也,非关中也,各郡国皆有积储,唯自募兵,不肯贡输朝廷耳。若能统一事权,搜其存粮,应付一岁不难,且唯牢固各城之守,暂不北征,当无断炊之虞。”

        裴该皱眉道:“若果能统一事权,并驱各郡国,索、麴、梁岂不能为之,而要待之以我?我远来之人,不如彼等在关中根基牢固,可见彼等不是不能为,是不肯为也,既不肯为,安能容我为之?无异于虎谋皮!”

        裴嶷道:“若虎不肯假皮,则唯缚虎耳!今长安城中,除千余凉州军外,据云皆不能战,我军挟胜入关,谁人可御?先罢索綝,复召还麴允,文约可执国政!然不知梁公属意何方,彼今为朝臣领袖,任司徒数岁,必然根基深厚,若能说动之,此第三策反比第二策为易;若不能说动之……文约自择吧。”

        裴该又沉吟少顷,然后再次摇头:“索、麴及其麾下,皆关西人也,我军虽锐,终究人少,若不能分而制之,则胜算渺茫。至于梁司徒,彼亦关西人也,安肯弃索、麴而向我?即彼对索、麴等失望,我亦无盛名可以立朝……”不要以为打了几场胜仗就瞬间名扬天下,人人见而俯了,即便你打仗再能,甚至治理地方也有一套,那么治国呢?能不能入梁芬的法眼,能不能和他完美搭档、配合?当这一切都是未知数的前提下,梁芬怎么肯放弃索綝、麴允,而跟你裴该联手?

        若无梁芬相助,那裴该在政坛上就是无根之草,即便把天子捏在手中,朝廷瞬间星散,你又哪来的大义名分,可以号令关中?更别说号令天下了。说不定司马睿、司马保马上就得着了借口,可以兵来讨伐你,重现汉季诸侯讨董之乱相——可是胡人觊觎在侧,当此紧急关头,又岂能使关中再长期动乱?

        因此裴该就说了:“叔父三策,其下太缓,其上太急,其中因人成事,而人若不允,终是水月镜花。”

        裴嶷双手一摊,说:“我智穷矣,文约有何良策啊?”

        裴该案前正平摊着关中地图,他仔细端详了一阵,然后缓缓说道:“犹记叔父昔日与该语,以诸葛孔明为譬,云孔明在蜀中,连岁北伐,以求一逞,此非逆天也,实在争天!今关中孱弱,胡贼势大,即方内讧,亦恐胜负分,实力未必大损,则小大之势明矣。我当面之敌,非索、梁也,是胡虏也,欲以小搏大,唯有争天!”

        裴该一开始琢磨的,是在徐州好好种地,支持祖逖在豫州向司、兖施压。要按照历史的正常进程,接下来就该是长安城破,愍帝被擒,旋即遇害,司马睿在建康建立东晋王朝;再然后胡汉就该起内乱了,刘聪死而刘粲继,然后靳准政变,刘曜、石勒东西合兵以讨伐之。到时候裴该出青徐,祖逖出兖豫,利用胡人三方内斗的机会,就可以一举而底定黄河以南地区,甚至于兵入关中。倘若选择的时机良好,说不定还可能保下靳准,使得胡人自此三分,则易平矣。

        如此顺时而为,貌似可策万全,然而这纯粹是靠着预知日后历史而开的金手指,其中一旦出现点儿差错,导致历史长河转向,立刻就会抓瞎——想靠先见之明牟利,必然因此而全身心地扑在这一点上,稍有偏差,立刻手足无措。

        好比诸葛亮一出祁山,倘若预知后事,相信他一定不会再驳回魏延的子午谷战略了。然而诸葛亮以其本身的性格和能力,就都不适合做乾坤一掷的大冒险,若去执行一场自己其实并不真心乐意的战略决策,怎可能不出意外?说不定结果还会更糟啊!

        还是裴嶷说得对,必须要“争天”,唯有靠着自己真实的能力争出来的,才是确确实实可以把握的成果——若胜,自能摇撼天下,转动时局;若败,那是自身能力的极限,也不会留下什么憾恨。

        所以裴该才打算不管什么历史了,一得建康之令,当即与祖逖联兵北伐。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容得他退回河南、弘农,缓缓踏步吗?既入关中,就必须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好好地争一争!

        “我意决矣,”裴该伸手在地图上一拍,“乃将性命,尽付于此间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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