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同往
这一声“朕不准”将戚真真眸中初染上的喜色瞬间冲刷干净，她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地转过头去，却又不能当着文武百官说刘徽的不是。
“咳咳——”刘魏大声地咳嗽起来。
“殿下莫怪，”戚真真干笑着对周生辰道：“陛下年幼，许是还未听明白殿下的话便将殿下打断了。”
“朕听明白了。”刘徽大声道，“南辰王是朕的皇叔，替先帝和朕镇守西州，一去六载，父皇在世时常言北陈有皇叔，父皇心可无忧，如今若是知道皇叔在朕面前立下这等于宗族后嗣有悖之重誓，朕如何向父皇交代？皇叔战功赫赫，所向披靡，今日破誓入城，却要另立重誓，朕如何向西州三军将士交代？若是朕准了，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
刘徽先前说话时，看到戚真真和刘元的神色还有些顾忌，可当他看到漼广目露赞许之色频频颔首后，胆子便大了许多，话说得越发流利顺畅，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六岁的帝王一番话出口，满朝皆寂。惊呆者、惊吓者、激动者不知凡几。
惊呆者不知陛下君王竟然如此早慧且威仪难掩；惊吓者深怕惹来觊觎朝政大权者强力弹压；激动者欣慰大统有望，北陈兴盛可盼。
戚真真的脸色变了又变，一时之间竟未能做出反应。
倒是漼广，立刻驱步向前，跪拜叩首，口中高呼：“吾皇圣明！”
经漼广带头，百官立刻跪倒一片，连同不情不愿的刘魏刘元，也只好跪了下去，齐齐高呼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生辰颇有些意外地看着刘徽。
刘徽也不再去看戚真真的脸色，从龙椅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周生辰面前。
“皇叔为朕守护北陈，朕不要皇叔孤身一人，皇叔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答应皇叔。”
周生辰闻言心中一震，再度跪了下去，视线与刘徽平齐，认真道：“臣谢陛下圣恩，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龙体康健，北陈千秋万代。”
“好，”刘徽重重地点头，“皇叔放心，无论坊间如何传闻，朕永不疑皇叔。”
六岁的刘徽，此刻神情坚定，语意铿锵。他知道，今日他当着百官之面说了这些话，之前拥立他登基的母后、刘元刘魏还有内侍长赵腾，都会防备他，甚至想办法废掉他这个擅作主张的皇帝，但是他必须要这么做，他必须要将漼家和皇叔紧紧抓牢。
他心中牢记着时宜姐姐同他说的那句话，“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天子，成了一个在这个位置上可有可无的天子，那么离真正消失的那一天，就不会远了”。
他不要消失，他不能可有可无，他要让这天下知道，他是个会说话的天子，他有自己的声音，有自己的主意，太后不能代替他，赵腾不能，刘魏刘元也不能。
“臣，谢陛下圣恩。”周生辰额头触地，理石地面一片冰凉，他内心却似有一团火。
皇兄，幼帝很好，真的很好。
待到百官散去，周生辰也退了出去，尚未走远，忽听身后传来刘徽的声音：
“皇叔留步。”
周生辰转过身来，刘徽正一路小跑追赶而来，他身后还有一人，正是太傅漼广。
“陛下唤臣何事？”周生辰的眸光软了软。
“皇叔此刻便要走吗？为何不住在宫中？”刘徽在周生辰面前站定，不知为何，他总是很想亲近皇叔。
“这里，不是臣该住的地方。”周生辰看了看眼前的殿宇，若不是情形特殊，他甚至都不该踏进这宫门。
刘徽默不作声，他真的很想将皇叔留下，但也知道不能。刘徽整理衣冠，突然朝着周生辰一揖，“皇叔为父皇守卫疆土多年，辛苦了。”
周生辰蹲下身来，托起刘徽的双手，“这一拜，臣替将士们受了。”
“那朕何时才能再见到皇叔？”刘徽依依不舍。
“出灵日，臣会去的。”周生辰轻声答道。
“老臣见过殿下。”漼广在刘徽身后，也微微躬身作揖。
“太傅不必多礼。”
“殿下，老臣一事相求，实有些冒昧，还望殿下不怪。”
“太傅但讲无妨。”
“老臣妹婿李氏七郎，不日将赴西州上任，不知此事殿下可知否？”
“知道。”周生辰点点头，诏令到西州时，皇兄还健在。
“老臣有一子唤漼风，自幼仰慕殿下，自得知七郎要去西州便一直想要与七郎同行，去西州追随殿下，不知殿下能否应允？”
“令郎若是想要参军，只要不怕死，南辰王军随时恭候。”
“既然如此，老臣替犬子多谢殿下让他得偿所愿。”
“太傅不必如此客气，不知李大人何时启程？”
“先帝圣旨恩准七郎携带家眷，待先帝出灵后，便可启程。”
周生辰沉吟片刻，“若是李大人不嫌弃，可与王军同行。”
“那自然是好，老臣多谢殿下。”
正事言毕，周生辰起身告辞，刘徽目送周生辰的背影远走，转过头看向漼广。
“太傅，时宜也要去西州了吗？”
“回陛下，是的。”
“太傅能否替朕问问她，可不可以常常写信给我？”
漼广留意到刘徽托他转告的这句话，是“我”不是“朕”，微笑颔首道：“臣定当转告。”
“那她走之前，朕可不可以见见她？”
“这……”漼广犹豫了一下，还是狠心说实话，“陛下与时宜婚约已毁，再见面怕是多有不便。”
“那朕今后再也不能见她了吗？”刘徽闻言，眼圈红了。
“陛下年纪尚小，时宜也不过才十岁，未来还长，必定还会再见的。”
“太傅说得是。”刘徽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变得高兴了起来，“太傅，虽然时宜去了西州，太傅可不可以着人每年画一张时宜的画像给朕，这样等朕再见到她的时候，便不陌生，不会认不出啦，这样可好？”
“这……”漼广原本想说似乎也不太合适，可转念一想不过是画像一张，方才已经拒绝过陛下一次，再三推辞怕也是不妥，只好点头答应，“臣遵旨。”
漼时宜昨晚一夜未眠，今日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不欲闷在屋子里，便同成喜到院中，将秋千架上的雪掸了，坐在上面晃悠着。
远远地瞧见漼风入一阵风似地跑了过来，“三哥，出了何事？”
漼风神秘兮兮地凑到漼时宜耳边，低语了几句。
“当真？我们可以与王军同行，一起回西州？”漼时宜惊喜得差点从秋千上跳下来。
“哎呀！姑娘你慢着些！”成喜忙上前稳住秋千架。
漼时宜拉住漼风，“真的吗？三哥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阿爹相求，殿下亲口答应的！”漼风一把抱起漼时宜转了个圈，“殿下说了，准我参军！我可以入王军了！”
漼风比漼时宜还要激动，激动之余又不觉奇怪道：“妹妹从未去过西州，为何要用个‘回’字？难不成同我一般，高兴得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三哥就当是吧。”漼时宜笑道。
自己如愿同阿爹阿娘一起去西州，三哥如愿入了王军，昨日阿爹来同她讲了周生辰进宫面圣的情形，陛下亲口驳回了他立誓不娶的话，似乎一切都在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可是她在高兴之余，依旧隐隐觉得不安。
赵腾、戚真真和刘氏之间的关系，此时因幼帝早慧不易掌控而逐渐失衡，舅父势必要站在皇上身边，不管自己做不做这个皇后，漼家终究还是没有躲过与三方势力的抗衡。
曾经漼广为保漼家，不得不在赵腾软禁戚真真，继而与刘氏沆瀣一气把持朝政之后，告老还乡。如今幼帝初登基便已显露帝王威仪，并不是前世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只怕刘徽对漼广的倚重和信赖，会为漼家埋下祸根。
她同阿爹说，一定让舅父对这些人多加提防，阿爹说舅父为官多年，自然省得，要她放心。
于是，怀着去西州的欢欣雀跃和对中州局势的未知不安，漼时宜跟阿爹阿娘一起，随同王军，踏上了前往西州的路。
出发的那一日，雪落初晴，艳阳高照。
漼家的马车和私军在城外同王军会合，漼时宜一直掀着帘子朝外面看，远远地看到那鸦青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眼底立刻泛起了泪光。
“时宜，时宜。”漼三娘轻声唤着漼时宜。
“阿娘。”漼时宜收回目光，微微仰头，将泪水逼退，“怎么了？”
“等下要先拜见小南辰王殿下，你今日魂不守舍的，千万不要失了礼数。”
“知道了，阿娘。”漼时宜点点头。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漼三娘在成喜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回头看向漼时宜，她竟然没有动。
“时宜。”漼三娘皱眉，女儿今日是怎么了，如此反常。
漼时宜在看到周生辰的刹那，脚下便像生了根一般，她渴望见他，重来一世，她日夜所想都是到他身边去，回到南辰王府，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十一，可她又怕，怕她再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撼动他那让心唏嘘心碎的史书上的结局。
她望着他清濯目光，望着他山峦眉目。
想到他曾经那无奈而悲悯的一生，她好想问问他，平阴之乱，在放下手中剑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剔骨极刑的三个时辰，他在想什么？一封血书，辰此一生，不负天下，唯负十一，当指尖血凝成字，他在想什么？
周生辰，你可曾后悔过？悔不该被一生陷于忠义，到头来满身污名？
可曾怨恨过？怨苍天无眼，恨命运不公？
可曾痛苦过？痛终其一生都无法将心底的话宣之于口……
“姑娘。”成喜伸出手，第三次小声唤着漼时宜。
漼时宜终于动了，她低眉敛目，由成喜搀着走下马车，跟在阿娘身后。
“殿下，这是小女时宜。”李七郎站在周生辰面前，转头对漼时宜道，“时宜，过来参见殿下。”
漼时宜依言走到周生辰面前，款款施礼：
“十一，参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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