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父亲节的眼泪
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待明白过来时，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
------三毛
太多的话想说。
太多的眼泪，流不出来。
已经三天三夜，密密麻麻的雨反复落下，在父亲节到来之前，这无边无际的怀念，漫天飞舞。
我的父亲一生不如意，他的命运是难言的残酷。
首次受挫，是在17岁那年，因为一场风寒未得到及时治疗，父亲患上了折磨他一生的风湿性心脏病。
医生断言，他的生命顶多还有十年。
第二年，酷爱读书学习的他，因为我爷爷的国民党军官身份，被取消了高考的资格。
这是他的人生第二次受挫。
无法想象父亲当年的心情，我只知道，他是那么勇敢坚毅，没有退缩，选择了奋斗。
既然只能活十年，那就活得有模有样。既然不能上大学，那就拼命读书，到处借书，攒钱买书，读遍了世界名著，了解世界历史文化，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
既然不能做体力活，那就学个乐器谋生。
他选择了挺不好学的传统民乐器，二胡。
一练就是十年。十年的时间里，同龄人都去喝酒，聊天，到处游玩，我的父亲耐得住寂寞，自学成才，手指磨出了很多茧子，终于成为一个乐队的主演，参加了国内各省市巡演，去了很多地方。
仅此一件事，就足以让我钦佩不已。
可惜，他的二胡后来竟然被盗，生活的困窘之下，也没有钱再买，从此再也没有摸过心爱的二胡。
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想到父亲提起过二胡演奏的经历，我却从来没有听过他的演奏，所以经常问他，想不想再拥有一把二胡？
父亲总是摇摇头，看不出任何激动的情绪。
他说，那是一段难过的回忆，如今不愿再想起。
再后来，我实在觉得可惜，给父亲祝寿那天，自作主张，买了一把普通的二胡送到他面前。
这是一个惊喜。打开看看吧。
我看着父亲的脸。
非常意外的表情，让我五味杂陈。
父亲连说三遍，真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我在心里想，但愿他会重新拉起动听的二胡，而不是为失去一切伤心难过。
我的母亲癌症早逝，父亲一直有夜里偷偷地痛哭。虽然平时对我母亲急躁发脾气，但是，最后的时间里，他才发现，竟然那么舍不得自己的老婆，不想失去她。
我看到了一个那么伤心的父亲。却不知所措，不懂得该如何安慰。
我也因此放弃了本来可以取得好成绩的高考，征得了父亲同意后，选择了被保送进去的师范大学。
父亲总是说，他不相信医生的话。这是有原因的。
他自己就创造了一个奇迹，带着严重的心脏病，到67岁才开始发作，救护车抢救了三次之后，我带着他去了省里最好的医院，为他做了开胸大手术，成功地置换了两个生物瓣膜。
为了这次手术，乔治和我放弃了更好的工作机会，回到父亲身边，我的继母明明身体很好，跟我一起到处旅行都没事，我父亲每次住院了，她从来不去陪护。
一个多月后，我父亲终于出院回家了，她却故意大声呻吟装病，找了一个奇葩的借口，把自己的老伴丢给我，她就回了老家。
那个奇葩的理由就是:这个手术这么大，我怕照顾不好，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啊。
父亲不开心，又说不过她，我还能怎样呢？我只知道，做好自己，努力尽孝，不留遗憾。
能够活到医学水平如此发达的今天，是他的福气。
丢失了二胡以后，迫于生计，他只能去当工人，那是一份非常繁重的体力活，让我至今都无法想象，那些年，父亲是如何咬牙坚持下来的。
据他回忆，每天晚上躺在木板床上，他都能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巨大声响。
那是一条拼搏出来的生路。
好强的父亲，带着重病，还自学了木工活，自己设计，自己采购木料，使用各种工具，做出了三个美观实用的书柜兼写字台，陪伴我六年的中学时光。
木工手艺之好，至今让人赞叹。
父亲就是一个竭尽全力活下来的勇士。
三十年以后，在那个大医院心外科，就连专家医生也惊叹不已，说，你能活到现在，真的是个奇迹！
可惜的是，父亲一直抑郁寡欢。
他总是回想起过去的种种辛酸往事，我们一家人曾经挨饿受冻的经历，被邻居欺负挨打的难过，一生好学而不得志的遗憾，他依然无法释怀。
即使是看到我和妹妹学习努力，上了大学。看到我能够自己应聘，找到了喜欢的工作，然后有能力把自己的一半收入拿出来，让他开心，带他去了三亚，桂林，北海，成都…
为他的陋室添置了冰箱洗衣机微波炉，新床新沙发，新的窗帘…
带他去吃最爱的梅菜扣肉，酸菜鱼…
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经的婚姻问题，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学校的公房，失去了社保和养老的保障，让他为我忧心忡忡，才是对他的不孝。
一个曾经那么糊涂的女儿，让父亲那么操心和难过，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痛。
心脏瓣膜置换手术之后第12年，父亲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
最后的三年时光，他经历着难以承受的煎熬，一次次心脏衰竭，呼吸困难，不得不叫救护车抢救，住院，各种化验治疗，出院后又重复这样的过程。
他又出现慢阻肺的症状，肝硬化，胆结石却不能手术，总之，最终，没有熬过80周岁寿辰，他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的老人。
临终之前三天，他都没有停止阅读时事新闻报纸和杂志，只要能看电视，他还一直关注每天晚上央视新闻联播和海峡两岸的节目，就在他时刻依靠制氧机维持生命的日子里。
永远记得他对我们从小的教育和鼓励，把我们培养成有文化，懂道理的人，遇到矛盾，永远会选择谦让。
是他教会我们，吃亏是福，待人慷慨大方，因为金钱是为人服务的，不做守财奴。
父亲一生与人为善，却没有看到我们姐妹俩可以安稳的生活。
他带病每天照顾和接送我继母的孙子上幼儿园上学，没有收取一分钱酬劳，但是在反复病重病危的最后两年里，那个长大的胖孙子一家人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更不用说去医院替换我一天，陪护一下受罪的老人。
继母只会想方设法拿走我父亲所有的退休金。
想起最后父亲对老伴的失望，无奈的表情，和他对我们的疼爱，到最后依然会问我买的食物是不是很贵…
总是舍不得让我花钱给他买好吃的，哪怕他知道我们其实生活过得去。
想起所有难忘的画面，我已经泪眼婆娑，忍不住写下来，为了纪念一生艰苦奋斗的，亲爱的父亲。
放心吧，老爸，原谅女儿之前的懦弱和无知，我错了。我不该那么任性，那么糊涂。
如今，我已经懂得珍惜一切，明白真正该做的是什么。
我正在努力改变一切，照顾好自己和妹妹，让你在天堂为我们感到欣慰。
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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