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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悠久奇緣


[鶴之憂003:悠久奇緣]

        (1)

        每把刀刃在打造期間,多少都注入了鍛刀者的寄望在之中,藉由此產生渾沌的靈體,擁有著模糊不清的意識,正如同人類誕生之時,降生於世間的付喪神明,都能依稀記得被賦予生命瞬間的強烈衝擊。

        存在於世上的刀劍,從獲得名諱開始被輾轉流傳下來,透過劍身來觀看著世界的無常,面臨人間中無數次的生死離別,感受到難以言喻的這份心情,永世分別的感觸,至今從未停止。

        在刀劍時期的記憶依稀還保存至今,在踏入伏見藤森神社以後,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感觸。在完全脫離侍奉貴族世家的數年來,他在神社如同成了供奉於此的幸運物品。敬奉他、參拜他的人類日增未減,來祈求平安順利也成了一種風氣。『鶴丸國永』就像守護神的存在一樣,成了某些人的心靈慰藉,也是他在這世間被”間接”賦予的使命。

        在之中有些是不足掛齒的往事,也有值得回味的曾經,多半都未流傳在歷史記載中,卻是真的發生過的奇緣,那是只有鶴丸國永見證的過往。

        在滿月下誕生的嬰兒,是鶴丸國永與這個人的第一次接觸。

        從出生就被判定終身會受刀劍的危害所束縛,在那年代深信著生辰命相會決定一生,認定這種不知何時降臨的災難,註定會伴隨在這男嬰身旁永世難解。

        正因如此,為了改變嬰兒的命運而求助了各種改運方式,他們不僅是來拜神,同時在向歷史悠久的御守刀劍祈禱。似乎聽從某位道士的傳言,要藉由”以劍剋劍”的方式來改變命運,既然嬰兒註定會遭受刀劍而危害一生,那祭神不如祭劍的這種做法,更成了他們的追尋的解決之道。

        道士之所以選上這裡、選擇要祭拜鶴丸國永的確切原因是什麼

        這些就算說了也可能只是無稽之談,古人的信念之類的,連同鶴丸都不明白其中真理。

        但也因為這個關係,開啟了鶴丸國永與這嬰兒之間的緣。

        堅信著這樣的信念,名為『楠鶴』的孩子,從小開始祭祀著鶴丸國永這把御神刀,前來伏見藤森神社參拜也成了每日例行之事。

        每日未間斷的與這孩子相逢,這讓他不經納悶著,就算受到長輩的叮嚀所囑,但小孩子偶爾偷懶也不奇怪,究竟是什麼讓楠鶴能堅持天天到訪

        『其實來拜我並不能改變這孩子的人生。』多年下來不經也讓鶴丸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只能在心裡苦笑著,他一直作為無法干擾世間的局外神明,沒辦法給予任何回饋這點,慚愧感始終無法平復。

        抱持這樣的心情,看著隨著時間逐漸成長茁壯的楠鶴,如今也是個十四歲的少年。

        即使是像今日這樣天雨交加的午後,也能風雨無阻地出現在鶴丸國永面前,望著跪坐在木質地面上靜靜禱告的孩子,他不經感嘆著:『還真的是不怠惰於此事啊!』

        與往日差不多的行事,不過於多言的少年,只會在這裡靜靜待上一個時辰。

        要說這次有哪裡不同,那也是在超過一時辰以後,卻不見少年離去。

        『可能是外頭正巧下著雨,才延誤了回去的時間。』鶴丸做出了這樣的判斷,同時觀望著閃電四射的閃光照進神社之中,從天而降的雷聲也不間斷的震攝耳聾,在這變化多端的氣候變化、驟然降下的暴風驟雨,完全將少年困住於此。

        正當他還在思索著其他可能的原因時,還待在殿堂的楠鶴發出細弱顫抖的聲音:「外頭雨勢有些過大,請讓我再待上一會吧!」

        語氣誠懇的請託就像是為了得到他的應准,即使出聲並未過大,卻還是字字清楚的迴盪在之中。

        持續跪坐在原處的楠鶴低著頭未抬起,從垂在兩側的墨綠色髮絲中不斷滴下水珠,身軀遭受到瘋狂的大雨無情沾濕,身體正不斷緩緩抖動著,似乎被寒冷包覆全身。

        他即使想幫助眼前的人,卻無法給予這個人類任何溫暖擁抱,就算他向前挪動到近距離的位置,對方依然感受不到他的存在,這讓原先打算觸碰對方發白的臉龐的手,也在瞬間收了回去。

        無意義的關心只是徒勞,他閃過了這樣的想法後,不再干涉其中。

        只是靜靜等候時光流逝,在那之後過了十來分鐘,殿堂再度傳出了聲響,是楠鶴這段坦承、是一句不打自招的說詞:「其實不是因為雨太大的關係……。」微微抬起了沉重的臉龐,臉上呈現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眼神中充滿了茫然的空洞,嘴上掛著一絲苦笑開始陳述起事實的經過:「是我自己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個家……。」

        見過許多世面的鶴丸透過這些話聽出了端倪。

        從這年僅十四歲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息,這身憔悴的身影看來不僅僅因為被大雨摧殘後的關係。現在之所以會待在這裡,之所以冒著風雨也要逃離那個家的心情,會有多麼心慌意亂

        是遇上了什麼事才使楠鶴如此徬徨無助,臉上毫無鬆懈的模樣,似乎心事重重地背負著許多重擔,這樣的低迷氣氛也間接影響到了鶴丸。

        發生在這個少年身上的事情,看來並不單純,鶴丸不經這麼一想:『說出來會舒服許多。』

        既然楠鶴打算在此發洩,他現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傾聽心聲。

        在來到神社的這段期間裡,要他作為聽眾”聆聽眾多人的各種情緒”,這些他還是做得到的。

        漸漸的鶴丸也開始深信著,身為御守刀的自己,是某些人的心靈慰藉。

        聽著楠鶴娓娓道來事情的始末,最先提及到的是這段無法擺脫的命運:「我從出生就被宣告會在年輕氣盛、正值盛年時逝去,與刀劍相剋是注定會影響我的一生……會碰上刀劍死結、並死在刀之下,這些風險是我永遠無法避開的宿命。」

        這些年來圍繞在楠鶴身上的束縛,究竟在生活中增加了多少侷限

        往後的一生中也都將在坎坷不平之中度過,期間又會碰上多少攸關性命的危險

        除非能熬過命運中注定會碰上的”死結”,在那之前必須跨越重重危機,否則注定會英年早逝而無法煞到晚年、安享天倫之樂,這是他的命相,出生就背負的人生。

        即使到現在的十四年來,還未聽聞過楠鶴有發生性命之憂的大事,但不順遂的事情卻像家常便飯一樣,屢屢碰上。

        至於今日,楠鶴是否又碰上了些不順遂的事情

        這必須楠鶴親自開口才知道。

        「我對自己的命相也未曾懷疑過,但就算如此,也不願意所有人整天提心吊膽的度日。」

        生於貴族世家的楠鶴,這些年來肯定深受長期保護下的壓力,在自由上必定受到許多拘束。

        比起他本人,身為他的親人更加懼怕著死神會找上門,何時會來奪走這個家的長子性命都是未知數。

        但這樣的過度保護下,所影響的將不只是楠鶴一人,鶴丸國永從中能推測到在長期保護下的往後,會造成許多衍伸出來的問題與悲劇。

        然而,他這才驚覺到自己並不知道,楠鶴每日離開神社後的去向,他只知道來這裡已成了固定行程。

        根據往常,家管嚴格的情況下都必定會有隨從隨行,守在身旁保有楠鶴一路平安,這才忽然察覺到異處,對於今日前來神社的人,怎麼只有楠鶴一人

        『兩人都不在身旁實在是很異常……。』

        平時跟隨楠鶴左右的兩位隨從都異常失蹤,其中一個是與楠鶴年紀相仿的少年,另外一位是較為年長的青年。會同時缺席是從未有過的先例,以往至少也會讓其中一位跟隨才是常態。

        這樣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楠鶴低沉的嗓音中夾帶著輕笑諷刺的語氣說著:「很奇怪吧!總是與我形影不離的那兩人,都不在這……。」

        這段自嘲般的話語一說完,楠鶴原先看似冰冷蒼白的臉色更為慘白了些,緊抓著衣襬的雙手無法掩飾的顫抖著,似乎不是因寒冷而有的生理反應,而是受到接下來的話所影響。

        鶴丸聽得出,前一刻的楠鶴是在強顏歡笑的反諷所說出來的矛盾話語,然而,此刻已經克制不住受到情緒而燥熱的眼眶,正從那泛紅的眼角中逐漸滑落了大滴大滴的溫熱水珠,這停止不住的淚水誠實的說出他此刻的心聲有多麼煎熬。

        楠鶴吞吐的說著:「……在昨日離開神社以後,我沒有按照時間回去宅邸。」

        短短的一句話費盡了許久,他耐心的聆聽這字句的道述,並試圖在腦中回憶昨日的光景。

        昨日就只有那位年紀相仿的隨從陪同楠鶴到神社,至於另外一位年長的隨從為什麼沒有跟來,這其實並不稀奇,偶爾也會有這樣的事情,至少不會讓楠鶴隻身前往。

        至於楠鶴所說的『為什麼沒準時回去』這些他還是想不透。

        而這時楠鶴就像對應到鶴丸提出的疑惑,這麼湊巧的有了答復:「我擅自與人有約,和書房認識的北幕府貴族相約而見,對於沒什麼自由可言的我來說,只能利用來神社以後的小小空檔,因此並未告知任何人,我本來以為能瞞得過家父,只要”小光”不阻止,那這件事就只有我和小光知道。」

        年紀相近的隨從叫做小光,貌似在武術能力上相當出色,能夠與年長者對打還能平分秋色,和楠鶴相較更可說是個天才。正因如此,才會安排小光這樣年紀的少年在楠鶴身旁保護他。

        這或許呈現出在過往年代的地位懸殊差異,即使擁有才華,基於身分不同的關係,也無法改變出生就註定的命運。

        「我受到了北幕府貴族的人挑釁,為了要證明我並非只是受人保護的懦夫,瞞著所有人接受了其他貴族挑戰。」

        鶴丸站在楠鶴這年紀的立場來看,如果一個人總是被長輩過度防護,那在人際上肯定會遭受周遭不少酸言酸語,包括同儕間無理的冷言冷語,會因此被激怒而做出反抗聲是很正常,但這樣未考慮後果的行動,正落入了非善者的計畫之中。

        「即使知道這次一去不可能完好無傷,但還是要小光替我隱瞞……是我的堅持讓小光不得不一起同行,卻萬萬沒想到自己這樣的行為究竟有多麼的魯莽。」

        魯莽到讓自己身陷危機之中,鶴丸能聽出這些話中帶有多少懊悔。

        他望著眼前的人影,看著這瘦弱還未發育完全的弱小肩頸,在其背後竟肩負著不該是這年紀該體會到的壓力與重責。

        楠鶴早已掛不住平時該有的端莊顏面,淚流滿面的同時用力揪緊側腹部的衣物,要是再繼續拉扯不放,身上已殘破的衣著遲早會被揉爛。眉頭深鎖的猙獰模樣、那哽咽的鼻音也讓話語含糊不清,卻無法掩飾住這之中隱含的真相:「我昨日差點死於刀劍下,在赴約之人的刀下差點喪命,已經不只是一般的比武劍技戰,那毫無猶豫刺在我腹部上的刀……是真打算要置我於死地。」

        外頭傳來風雨交加的陣陣吹拂聲,正與楠鶴痛哭落淚下的狂哭聲音相互重疊,這哭嚎聲中持續述說著這份疼痛還未淡去,但真正令人痛苦萬分的……卻是心頭上的陣陣刺痛。

        比起這份傷讓楠鶴更加痛不欲生的事,鶴丸國永多少也猜到了,但他不願先去揣測,他已經受到影響而無法像平時一樣事先預想經過,只是緊閉起雙眼,讓時間來帶動思緒,靜靜聆聽著接下來更殘酷的事實。

        「要不是小光能力強大,我根本不可能只受這點傷,我原本想瞞住這件事情,就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但一切都太遲了,在我決定要這麼做的時候,就已經不可能回頭……沾染在衣物上的血漬很快就被揭穿,擅自跑出去還受傷的這件事被攤在了檯面上……是我害小光背負重責。」

        崩潰的言語下是多少自責萬分,楠鶴第一次在他面前放聲大哭的模樣全迎面打向而來,這也是至今唯一一次看見楠鶴落下眼淚。即使再多的辛酸都未曾讓堅強的孩子如此傷心,僅僅是旁聽的鶴丸都不捨萬分,不敢直視對方。

        但即使說來痛苦,楠鶴卻未停下這句句屬實的話語:「是我的堅持讓他必須替我承擔我所犯的過錯,是我的魯莽行為才間接害死了小光,那個下令要處刑小光,來作為對我的處罰的家……我一點也不想回去。」

        自己的行為影響到旁人,就因為身為貴族,所以自己犯錯要找人承擔

        那因為傷害楠鶴的人也是貴族,所以過錯無法找人追究

        那楠鶴身上的傷又該找誰算帳

        很理所當然的找了最貼近他身邊的人來切割。

        『明知做了這麼殘酷的事會傷了他的心,卻還是”堅持這麼做的人”,是什麼樣的心思』

        這個未曾見過的”人類”,觸動了鶴丸心頭的一絲理智。

        他替楠鶴感到忿忿不平,並替年幼無辜的小光感到萬分悲慟。明明他只是附喪神明,卻還對人世間產生情感,明明這不關他的事,卻冒出無法克制的無奈情緒。

        有些人類,讓他想跟隨;有些人類,卻讓他看清人性。

        他從輾轉的歷史中從人類身上學到許多事,而這些事,一次次將他推入這個世界深淵、一次次讓他體會何謂無情。

        而這個無情,正降臨於楠鶴身上。

        「他們要我有自知之明,要我明白自己會被刀劍給殘害一生,即使一切都是我的一意孤行,實質受到處分的卻不是我……這份心痛讓我感受不到腹部的傷痛,現在就算去重擊傷口也遠不及心中的一切,我好恨……我好恨那個要千哥動手斬斷小光的家父,我好恨因自己的錯而牽扯到所有人!」

        千哥是另一個年長的隨從,由此能聽出,逼不得已動手了斷小光生命的人,就是另一位隨從。

        事情發生的如此倉促,楠鶴當時連思考都沒來得及,揮之而下俐落的劍身已落於首級。

        “不要─”

        他彷彿聽見楠鶴當時撕破喉嚨的叫喊,摀住雙耳蹲坐在地的孩子,及那屍首分離的孩子,從頭顱中噴灑滿地的鮮血,滾落而來的首級,那倒下的身軀不再有任何生機。

        朝夕相處如同兄弟般的小光就在面前倒下,更讓楠鶴體悟到人的生命是如此輕易就能斬斷的。僅僅兩日就有這樣的轉折,這也是今日待在神社這麼久的始末。

        楠鶴就像無法接受這件事而瀕臨崩潰中,忽然抬起頭放聲大笑著:「其實要被刀劍殺死很簡單,我自己就能辦的到了……。」整個人完全像失了魂般,話中帶刺的諷刺嘲笑著,述說當時的經過:「我當時拿起落在地上還有著小光餘溫的銳利太刀,就這樣抵在咽喉想要自盡,那僅僅差數米的距離成了轉機,我用著自己這微不足道的性命來換取千哥的自由,我必須放走他……讓千哥徹底離開這個家、離開我身邊是最好的選擇,否則他會成為下一個受我的左右牽連而被逼死的人。」

        在那之後楠鶴便衝出了那個家,無處可去的他,來到了這裡、出現在他的面前。

        即使淋的全身冰冷,卻顯得那受打擊而盪到谷底的心更加冰寒。

        他無法繼續看著這個孩子獨自崩潰下去,即使知道他與楠鶴處於同個世界卻不同領域的空間,他還是緩緩伸出右手替楠鶴擦拭眼旁的淚水。明知對方不會曉得,鶴丸國永還時向前輕撫著,動作輕柔的像深怕弄傷對方,害怕此刻脆弱的孩子會經不住這次的坎坷。

        『想哭就哭吧!有多少話我都願意聽你說。』他大聲說出口,自己也哽咽的一蹋糊塗。

        如果可以,他想撫平這孩子受傷的心靈。

        如果可以,他想永遠留在這孩子的身邊。

        兩人看似在同一個世界,卻是不同的空間。

        而這份關心,似乎不僅於單方面給予。

        沉靜了一小段時間,楠鶴原先抓狂的模樣也緩和了些,口中繼續說著:「哪裡都不曾去過的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有什麼地方能讓我留念想想也只剩下這裡。」

        所指的地方正是伏見藤森神社,對楠鶴來說,這裡是少數靠著自己的雙腳能到達的地方。

        而每天的到訪或許只能到今日,楠鶴不認為自己還有機會以自己的意志離開那個家,因此,在此坦承了下一個事實。

        「為了不留下遺憾,至少最後,我還是想親口對你說。」

        話語停頓在此,這樣的自白也是楠鶴首次明確告知,這段如同奇緣般的相交相識……。

        「謝謝你這些年來一直作為支柱陪伴我身旁,或許只是我一廂情願,但對我來說,能說出這些話的也只剩下你……。能任意妄為也只剩現在了,是時候該向你道別了,鶴丸國永。」

        短暫的自由、受限的時間,在楠鶴這些話結束沒多久,外頭便傳來了眾多水花四濺的腳步聲,他也如同稍早所說的離開了這個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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