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最近重庆城内刮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连续几篇报道,直指重庆政府内部腐败,官商勾结,官官相护。几天一篇,已经发了四篇,甚至已经牵扯到张家。
而始作俑者,正是远在北方的方锦禾。
“这方大记者这回是火力十足了。”穿着真丝睡袍的张大小姐坐在餐桌前,擦擦刚拿完面包的手,低头看着早报。
对面一声轻铛,是咖啡杯碰上杯垫的声音。
“怎么,你还不高兴听?”她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看了一眼餐桌对面的人。
张二公子温和一笑,“没有。”
张大小姐睨他一眼,又拿起报纸看了起来。
“这回连咱们家都扯进去了,爸让我问问你,这回这跟头栽得疼不疼?张科长。”
而因报道一事被停职接受调查的张二公子丝毫不介意此事,手指捏着咖啡杯口,轻轻转了转杯子,“影响不大。”
整张长型餐桌上就坐着姐弟两人,桌头桌尾两人相对而坐。平常一个屋檐下不常见面,现在倒是有时间能坐下一起吃顿早餐。
“哦?张行简,认栽?”
“张曼路,那你呢?”
一记眼刀扫过去,声音也冷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
张行简仍旧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眼镜片之后的那双眼却让人看不透。
“我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怕我的姐姐到时候也栽了跟头,老爷子得多没面子。”
她跟邵家合作生意藏了多少私心他知道地清清楚楚,所以她没有什么权利坐在这儿对他冷嘲热讽。
“顺便再劝你一句,邵家最近也许不太平,姐,你最好明哲保身。”
他的笑温良无害,说出的话却像尖针密密麻麻地扎下来。
张曼路冷冷地看着他,脊背挺得僵直,手按在报纸上,鲜红丹蔻,格外分明。
倏而她笑了,身子也随之放松下来,“那就谢谢你的提醒了。哦对了,昨天你让人买回来的点心我尝了几个,味道不错。”
张行简笑容一滞,“从小到大,你都喜欢这么擅自动我的东西吗?”
张曼路无辜地摊手,“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对,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你要给我找姐夫的话,最好能让我心甘情愿喊出一声姐夫。”
“真到了那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那声姐夫都是少不了的。”
“是吗?我拭目以待,姐,你可千万别竹篮打水一场空,折了你的面子事小,爸那儿不好交代。”
桌上剑拔弩张,姐弟俩似乎随时都会撕破脸。
“再丢了面子,我也不会被停职调查。”张曼路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这一句。
张行简不欲与她再争辩,起身要走,“姐,你刚问我什么?认栽?对,我认栽。”
“还有,姐,三十岁,这件睡袍的颜色是不是不太适合你了?”
他似乎看起来满脸真诚不见半点讽刺,居高临下地指着张曼路的那件藕粉色睡袍。
……
孔令仪的工作已经结束,战地之间来回跑,该整理的,记录的,她没有半点疏忽地完成了。这么一段时间忙下来,人看着比刚来时要糙了几分。
知道她要走,老刘他们几个请她吃饭送行,期间拿她当妹妹似地逗着玩儿。
“瞧瞧小孔记者这趟多辛苦,一看就是下了功夫做报道啊。”
“可不是吗,来的时候粉嫩嫩一个人,现在是为了工作勇于牺牲小我了。”
“日后孔记者的名号一定是响当当的,说不定我们要再见她还得提前预约呢!”
一人一句说得孔令仪乐得合不拢嘴,“你们就尽管挖苦我难看,明儿我就走了看你们还怎么说!”
老刘大手一挥,“肯定还有见面的机会,重庆风水养人,等你又变回原样了可得记得时常来个信,不管出于工作交流,还是私人感情,都得来信。”
孔令仪认识的那位女记者也开口了,“对啊,认识一个志同道合又称心的朋友不容易,咱们又都是女同胞,更要多亲近!”
孔令仪乐了,“是啊,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刚才可不就是姐姐你说我说得最起劲了吗?”
一桌人都笑起来。屋外还是那轮月亮,阴晴圆缺,它都冷冷清清地挂在那儿看着,看着这世间百态丛生,看着这世间悲欢离合。
似乎到哪儿都有热闹的地方,热闹的时刻,身边总有人陪着。只是孔令仪没想到,那样热闹的夜晚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晚,此后的人生,就如木舟被海浪打散,她成了孤木,只剩一人的漂浮与沉沦。
……
日军开始正式进攻笔架山。三天,猛烈地炮火,甚至动用了空军力量,日军用多于国军多倍的人数死死紧咬。
指挥部因炮火的袭击摇摇欲坠,通讯兵大喊:“营长!师部命令!”
“报告师长!我是一营营长史恩华!”
“史营长,你部任务以完成!如无法坚持,不得已时可向东撤!”
按照原计划,他只要扼时三天,为迟滞敌军为后续战斗部署调整争取时间。这是第三天。
“报告师长!军人没有不得已的时候!誓以阵地共存亡!”
他肩膀上的绷带已经被绷带慢慢染红,眼神里的坚不可夺比这鲜血还要夺人。
到了夜晚,终于得以一丝喘息。
谢冉趴在战壕边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对岸。连续三天高强度的战斗已经让每个人的身体疲惫到极限,脑子里却是一根弦紧绷着,不肯有一点放松的机会。
若是再仔细看,就能看到他手腕上空空如也,红绳去哪儿了?断了。
断在哪儿了?什么时候断的?他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断的,也没能找回来。
今晚星星多,又亮,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就这一瞬间,谢冉脑海里划过一张面孔来,一张他千方百计不愿再想起来的笑脸。
你走的那一天,也是个晴天吗?
你那样爱笑,又那样怕疼。
——“你记不记得上次大个儿给咱们看的那张他相好的照片?”
“记得,水灵灵的一姑娘。”
“别提了,我就说我在哪儿见过,我后来才想起来,我在医院见过。”
“她是护士?”
“不是,但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我只知道,她跟着医疗队上前线,路上遇到鬼子,人没了。”
“真的假的?!谢冉知不知道这事儿?!”
“当然是真的!我记得太清楚了,这姑娘晚上还给我们唱歌听!但大个儿好像不知道,每次说起来那姑娘都乐呵呵的,我都不忍心告诉他……”
“他妈的,狗日的日本鬼子,他奶奶的……”
某次起夜,谢冉就在土堆旁听到了这么一次对话,听完感觉很奇妙,他不难过。
因为他觉得不可能,是假的,他们说的肯定不会是静容。
他不相信,怎么可能,她什么时候来的长沙?她怎么会跟着医疗队上前线?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重庆,孔令仪跟邵康都没跟他说那这件事儿一定不是真的。
他一直在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一直不肯相信,一直拼命压抑。好像他不想静容了,静容就还活着,就还在重庆好好待着。
见到孔令仪,他本来想若无其事问一句静容,好教他们觉得他还不知道这事,让他们不必心生愧疚。可他做不到,他一直都是一个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人,他能风轻云淡地装糊涂已经是最大的进步,让他再开口,他做不到。
红绳断了,断了也好。
我不怕疼,希望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拂晓之后,天光渐露,日军再次猛攻,那时候的好天气,只是一个更加悲凉的映衬。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组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一遍遍地唱,一遍遍地重振旗鼓,他们不能退。
当初为何要当兵?只见饿殍遍地,尸横遍野,扪心自问,己身不过区区百斤,死亦何以畏惧?
愿今日背水一战,换来日海晏河清。
“全体士兵,誓与阵地共存亡!冲啊!”
属于这个阵地的嘹亮号角最后一次吹响,全营五百战士,全部牺牲。
总有青山埋白骨,绿水吊忠魂。
“烈士最后负伤,仍率全营士兵向敌军冲锋,卒以寡众悬殊,壮烈殉国。”
稿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这五百人的人生就被画上句号。
眼泪将稿纸打湿,孔令仪坐在桌前很久,终于忍不住埋头痛哭出来。
……
长沙战役打响,她无法全身而退,将所有资料与稿件寄回长沙后,孔令仪回到了医院。
“令仪外面又来伤员了!”护士长这么喊,她就跑出去抬担架。
一掀帐篷帘子,与邵康打了个照面。
孔令仪眼眶里登时蓄满了泪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邵康上前抱在了怀里。
“保重。”他在她耳边这样说,放开她,孔令仪看到他满是猩红血丝的眼和代表隐忍的微抿的嘴角。
“你也保重。”
两个人背过身,冲进不同的战场。
只是他们都在这一刻默认,一切都回不去了。
——一年前出川,团长站在队伍前问所有士兵。
“这次出川,你们晓不晓得你们做撒子去?”
“晓得!打鬼子!”
“那是去死,你们怕不怕?”
“不怕!”
“为撒子不怕?”
“我们要保护我们哩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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