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九章玉骨冰心2
张晋望了一眼地上的画具并不做声,他伸了伸因绳索捆绑而淤紫红肿的手臂,活动了一下僵直疼痛的手腕和手指,抓起地上的枯笔。那是一管早已干涸久未使用的羊毫,灰白的毫毛沾染灰尘,如敝帚般僵硬分叉粘在一起。
张晋将笔尖轻含进口中,用唇齿润湿理顺,探笔入碗。羊毫吸满了墨汁,拿在手里仿佛重如千钧。握笔的手不觉轻颤,他知道这小小枝笔关乎着崔素莹和他的命运。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双唇,定神握稳手中的笔,闭目凝思。
一支枯毫,半碗墨汁,如何画才能胜过自己在赣王府中所作的那幅美人图。他不知他的素莹身在何处,安危几何?想必亦是柔肠寸断,憔悴不堪,与他一样备受折磨。他看不见她,但心里满是她最好的模样。
他睁开眼来,深吸了口气,落笔于纸。
云宜心中担忧,双目炯炯不离张晋笔端,丝毫没注意自己的手已紧紧握住了荀予佑的衣袖。
荀予佑瞥一眼握着自己衣袖的手,抬眸看向张晋。
张晋聚气凝神,运笔如风,数下勾勒出美人轮廓,停笔思索片刻,复又蘸了墨涂抹点染。须臾,画像已成。
他搁笔于地,粗喘了几口气,听马哈木欢颇是吃惊地问:“画完了?”
“画完了。”张晋伏在地上,只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疼痛难忍。他全凭胸中意念强撑到此,如今更是虚脱无力。
马哈木欢不等人将画呈上,起身步下高阶,走到他身旁注目而视。见那半皱的纸上墨迹未干,一幅写意图画鲜活生动。画中美人左手执扇,右手负于身后,浓墨堆染黑发如云,淡墨勾勒裙袖飘逸,凝眸侧颜下巴微含,眉色入鬓唇鼻精致,神色淡远不嗔不喜。图像笔法简洁,人物如真似幻,虽只黑白着色,与前次风格迥异,却更宛若天人,愈显遗世独立、超凡脱俗之美。
众人俱是看呆。
云宜行家里手,自是为张晋暗暗叫好。这一笔写意,墨色浓淡,风韵灵动,删繁成简,几成神笔。张晋于气息奄奄之际,只凭粗陋画具,妙笔生花。犹四两拨千斤,功力所在,堪称妙绝。
马哈木欢凝神观画,半晌,嘴角微扬,道:“果是名家手笔,画出这国色倾城,引得本汗也手痒难耐,想在这画中添上两笔……”他俯下身来,拿起地上的笔,在纸上重重划了两下——不偏不倚,恰落于画中美人的面颊。
张晋望着那两道突兀狰狞、如斧斫般的墨痕,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他猛然抬头,正对上马哈木欢陡然而变的凌厉眼神。
“大汗……”他惊恐不能再语。
马哈木欢冷冷发笑:“若我不是用笔,而是用刀,在她脸上划这两下,你还要不要她了?”
张晋只觉头皮发麻,浑身战栗。他伸手拽住马哈木欢的衣袍,颤声道:“此事皆因我而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不要伤害素莹,千万不要伤害她,张晋求大汗了!”
马哈木欢冷哼一声,掷了手中的笔,道:“她既敢和你私逃,本汗总要给她些教训。”
“……你究竟把她怎么样了?”张晋忍不住哭出声来。
“本汗虽喜欢于她,可她心不在此,强留也是无益。只要张公子不嫌弃她如今容貌,我将她还你便罢。”说完转身回座。
“你……”张晋只觉气滞于胸,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须臾,热流涌上,腥甜咸腻,冲喉而出,一口鲜血尽数喷洒在画纸之上。
云宜骇得从椅中直立起来,正欲冲上前去,被荀予佑一把拉住。
就知道这瓦剌可汗没安什么好心,云宜心中愤怒。什么以画易人,摆明了是玩人。他若是在崔素莹脸上划上这么两刀,简直比杀了她还狠。
张晋却忽而大笑。
众人皆以为他痛极疯魔,不想他抬手拭了唇边血渍,抓起地上的笔重又蘸满墨汁,在那纸上大开大合肆意几笔。片刻,溅了鲜血的画纸上便多了一树红梅,根老遒劲,花繁如雨,一丛枝条旁逸斜出,恰巧遮掩了美人脸上的两道突兀墨痕。点点血渍成了枝头凌寒欲放的朵朵梅苞,临风摇曳,疏影横斜。画中女子默然伫立,半隐于褐枝红萼间,愈见眉眼风流,艳冠卓绝。
帐中隐有低呼之声。
张晋并不停笔,于纸上空白处挥毫淋漓,一首七绝题画立草而就,诗曰:“黄金布地梵王家,霜雪成林腊后花。玉骨由来难画足,冰心一片写横斜。”
不管千磨百折,不管风霜雪雨,不管他的素莹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深情仍旧,傲骨犹存,此心不变,他们依然可以相惜相守。
他挥手掷笔,似用尽了平生气力,如一张枯纸委顿在地。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
忙有人拿了画纸呈上,马哈木欢久视之下,不觉闭目蹙眉。
“望大汗不要食言,允我以画易人。”张晋伏在地上气若游丝。
马哈木欢睁眼看着匍匐在地人,半晌道:“本汗允你以画易人,只是美人难得,张公子也须留下些东西才好。”
“我如今身无长物,不知大汗想要什么?”张晋甫一高兴,闻言又是疑惑。
马哈木欢轻咳一声,缓语道:“听说张公子是江南有名的画家,一幅画作便值千金,本汗想要……”
张晋接口:“只要大汗还我素莹,百幅千幅我都替大汗画。”
马哈木欢的脸上浮起微笑,笑容转瞬即逝,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本汗想要你那能画百幅千幅的手。”
“不行!”
张晋还未答话,云宜已大喊一声冲上前去,还未至张晋身边,便被侍卫拦住。荀予佑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拉出帐外。萨莉亚见状,忙跟了出去。
“云姑娘,你冷静!”荀予佑拉着她道。
“你叫我冷静?”云宜挣开手,一脸愤懑,“想不到侯大哥亦是冷血之人,这瓦剌可汗残暴若此,你倒叫我冷静?他要的是张晋的手,张晋的手啊,你知道他的手价值几何?”
“谁的手都是无价的。”荀予佑深视她道,“但若能用一只手换两个人的性命和自由呢?”
“不行。”云宜摇头,眼里现了泪光,“张晋不可以没有手,他的手是用来画画的。如果张晋没了手,他还怎么是张晋?”她指着汗帐,恨恨道:“什么瓦剌可汗,他,他,他凭什么要别人的手,凭什么?”
“凭他是瓦剌可汗,能决定这里每个人的生死。”荀予佑冷静道。
“侯大哥说得对。”萨莉亚在旁点头。
“我呸,对你个头!”云宜转脸怒斥。
萨莉亚叹一口气,嘟了嘟嘴,说:“看来今天我欢哥哥是真生气了,要不他也不会这样。你不知道,他生起气来,是连草原都会颤抖的!”
帐中,马哈木欢依是双目灼灼看定张晋:“如何,张公子?”
“好。”张晋点头。
“你真舍得?”马哈木欢挑眉。
张晋凄然一笑:“只要大汗能将素莹还我,大汗要什么,我都舍得。”
“本汗劝你三思。”马哈木欢道。
“不用再想。”张晋淡然说道,“大汗想要,拿去便是。”
马哈木欢闭口不语,半晌微点了下头,立时有一武士迈步至张晋身边。张晋从容将右手伸出平放在地,那武士抬脚踩上。
张晋闭起眼来,牙关暗咬。许久,手上却不曾吃力。他睁开眼,抬头见马哈木欢仍双目不移望着自己,不禁开口道:“大汗可是反悔了?”
“难道张公子不反悔?”马哈木欢反诘,“本汗学过汉人经典,《庄子》载昭僖侯宁愿失去天下,也不愿失去自己的手臂。张公子难道真的愿意为一女子,连自己擅画之手都不要了?”
张晋平静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不敢毁伤。但若能以这作画之手换回素莹,我甘之如饴。”
马哈木欢不说话,眉峰微蹙,别过头去。俄而,转首再看张晋,一字一句说:“本汗最后问你,你当真舍得?”
“当真”。张晋深吸了口气,吐出两字。
马哈木欢终是向那武士点了点头,武士得了示下,脚下骤然用力。
帐中静谧,碎骨之声清晰可闻。
张晋只觉一阵钻心剧痛从右手袭至前心,他忍不住大张了口,还没喊出声来,已然眼前一黑,疼晕了过去。
云宜冲进帐来,见状险些跌坐在地,身后荀予佑忙一把扶住。
马哈木欢面无表情地看着昏厥在地的张晋,良久站起,对着座后一侧珠帘道:“终究还是你赢了。”拂袖而去。
须臾,帘内窸窣声响,一个女子踉跄奔出。她几乎是连滚带爬扑走到张晋身边,费力将他抱起拥在怀中,泪若如雨:“君吴,君吴,你为何要这样傻,你怎么可以没有手,怎么可以为了我失去这作画的手啊!”
云宜也奔至张晋身边,跺脚大哭:“张晋,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能答应……”
崔素莹抱着张晋,眼泪滴了他满脸。
她哭得撕心裂肺、神志恍惚,她恨自己红颜祸水,如果不是因为她,张晋不会有如此遭遇,事情也绝不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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