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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二十七章此意徊徨1


冬雪融尽,梅英满绽,缕缕暗香从窗缝里拥挤进来,充盈于室。

        阳光透过窗棂,亮堂堂一片,衬得桌上摆放着的一众物件更是光彩耀眼。凤冠、霞帔、大袖衣、长裙、褙子、鞋袜及各式簪环,十几个托盘,一路排开,如长龙逶迤。

        云宜望着那凤冠发愣。冠上的金龙翠凤、玉钿璎珞、以及镶嵌其中的数千粒珍珠和百余颗红蓝宝石,叫人满眼灼灼。珠滴悬垂,珠结侧挂,又于璀璨贵气中生出灵动韵味。还有那遍布金冠的层层点翠,不知要耗去多少鲜羽。

        再看那十数枚累丝点翠镶玉石的金簪,凤鸟、蝴蝶、蝙蝠、花卉、宝瓶等各式纹样,品目繁多。青罗金丝袜,厚底凤头鞋,一干衣饰,皆前所未见之物,是她作为皇后,在新皇登基之日受册大婚的穿戴。

        云宜怔怔看了一会儿桌上的东西,转身向一旁的摇篮走去。摇篮里的婴孩吃饱喝足睡得香甜,她轻轻抱他起来,入怀温温软软的一团,奶香馥郁,沁入肺腑。

        祁珏逝后三日,荀娉婷产下一个男婴,留书自缢身亡。信中所言,将之托付于她。

        细细的睫毛轻颤,淡淡的眉头微蹙,粉嫩嫩的脸颊透着莹润的光泽。云宜望着怀里的小人儿只觉神奇,仿佛有种魔力,抱着他便能叫人内心柔软,生出平静。枕在臂弯的小脑袋忽地一动,侧脸更埋向她怀中,小嘴时而吮吸。

        云宜低头吻在他额上,悲欣交集。

        这么可爱的孩子,他的父亲没有见到一眼。这么可爱的孩子,他的母亲竟然舍得离他而去。

        她抱着他,一瞬时空交错。想着当年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也这般抱着出生不久的祁珏,肩头担着责任,悲戚中生出希冀。

        “阿朗……”她轻唤一声。

        这是祁珏生前给未出世的孩子起的名字,说若是男孩,就取名为朗。晴朗的朗,明朗的朗,朗月襟怀的朗,望他此生快乐坦荡。

        她兀自唏嘘,侍女禀报,薛士桢求见。

        薛士桢留在洪都养伤已有数月光景,才刚痊愈便赶来京城,不想又是一番物是人非。

        两人见面,一时都红了眼圈。

        云宜问:“薛师兄,你身体可大好了?”

        薛士桢点头,只道:“斯人已去,师妹还是节哀顺变。”

        云宜默了一会儿,指着桌上的东西顾左右而言他:“薛师兄,你知晓这凤冠有多重吗?”

        薛士桢不明所以,云宜伸手拿起放到他手里。薛士桢只觉掌中一沉,慌忙牢牢捧住。

        云宜涩涩一笑,问:“此等分量,你看我这脖子可吃得住?”

        薛士桢捧冠在手微是沉吟,将之小心放回原处,道:“凤冠之重,只在一时,师妹忍忍便罢。但有一事……”他转身回望,忽而不语。

        “薛师兄与我说话何时也吞吞吐吐起来?”

        薛士桢犹豫道:“此事由我而起,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说就好。”云宜看着他道。

        薛士桢干咳一声:“师妹也知我出使蒙古诸部擅权应下的那些条件。彼时大行皇帝已决定开放大同、宣府等地与之互市,并封鞑靼可汗阿鲁台为贤义王,瓦剌可汗马哈木欢为顺宁王,二者和亲贵女为贤妃、宁妃,圣谕颁行。不想盟约尚在,圣驾崩逝。”看一眼云宜,继续道:“而今鞑靼和瓦剌俱遣使来说,愿盟约不变,和亲贵女嫁于继任皇帝为妃,送亲使团业已启程。”

        “恐怕不是师兄开不了口吧。”云宜垂下眼睑,“是他让你来同我说的?”

        薛士桢摇头:“是我不愿陛下为难,更不愿师妹你不高兴。”他叹一口气,“这事全怪我。”

        “所以只立中宫不过说说而已。”云宜低头苦笑。

        “但陛下心之所属,师妹是知道的。”

        “可是薛师兄……”云宜抬眸,“她们远离父母家园,举目无亲来到这里,若是连丈夫的爱都没有,岂非太可怜了?”

        她望着桌上光彩熠熠的凤冠霞帔,想如果一切能回到过去……回到那湖光山色、高林深瀑、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回到那温润的江南;回到那个她一觉醒来,打开窗户,大口呼吸着山间新鲜空气的早晨;回到她晚睡懒起,洗漱完毕穿戴整齐走进厅堂,父亲在饭桌边无奈摇头,祁珏悄悄往她面前的碗里夹进一筷子小菜的晌午;回到他们都还在她身边、在云庐的任何一个时候。

        该是多么好呀!

        人生自是无限可能。可她真的要穿戴着那些衣冠物饰,高高在上,接受群臣和万民的朝拜吗?她真的要在这朔方之地、幽深殿宇,与那什么贤妃宁妃们共有一个丈夫吗?真的要远离那份高山大湖的宁静、安适、自由和自在吗?

        思绪飞远,等她回过神来,薛士桢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去。

        摇篮中的婴孩忽地发了一记哭声,云宜忙走过去,伸手轻拍。见他闭目皱眉,小手小脚齐颤了几下,渐又睡熟,不觉低语道:“阿朗,你是不是也不想待在这里?”

        荀予佑怅怅立在窗前。

        登基大典一拖再拖,云宜仍旧闭门不出,连着自己也不愿见。她这是在怪他吗?可他其实从未想过要祁珏的命,就算云康之死令他耿耿于怀。还有那即将到来的蒙古贵女,甫念及此,太阳穴上便不由一阵跳痛。

        真是叫人一筹莫展。

        轻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知又是谁来向他禀报。如今他才知这做帝王的苦辛,千头万绪,诸多事体,一刻都不能让人安宁。

        脚步声停,继而再无响动。他倏忽一惊,回头见正是云宜,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他。

        他一瞬欣喜,只有她来此无须禀报,想不到她竟主动来见自己,待要说话,云宜已先开口。

        “我来求你几件事。”她说。

        荀予佑心里高兴,他喜欢她这样最是普通的称呼,如今,他最怕自己的身份成为他们感情的障碍。

        莫说几件,几百几千都不在话下。只不过她从来不用一个“求”字,他不觉有些怔愣,道:“你说。”

        “第一件是关于阿朗。”云宜望着他,“我求你给他一条生路。”

        荀予佑闻言不语,停了半晌,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觉得我会对这孩子斩草除根吗?”

        这孩子太过可怜,才出生便父母双亡。他是前朝逆臣徐氏之后,又是荀娉婷的儿子,荀瞻濠的外甥。无论从哪边论,都不能为朝廷所容,但他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怎么讲,我都是他舅舅。”荀予佑说,看云宜并不信任的眼神,猛然省起那一夜广厦殿宇里的血腥厮杀。

        为了登临这至尊无上的帝王宝座,自己的亲兄弟都可肆意残害。为了守住这孤家寡人的高位重器,又有多少无所不用其极。

        “我想你保他一世无虞。”云宜道。

        荀予佑抬眸:“我保他一世无虞。”

        “如此,多谢。”云宜面色一缓,继续道:“我要带他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荀予佑蹙眉,“去哪里?”

        “云庐。”

        “何时回来?”

        “不再回来。”云宜咬了下唇道。

        “那你……”

        “我也不再回来。”

        荀予佑不可置信地看她:“你说什么?”

        云宜冷静而决绝:“我说,我也不再回来。”

        荀予佑转过身去,强自平复起伏的情绪,低声道:“你是在怨我吗?”

        云宜摇头:“人各有命,怨不得谁。我只是不愿违背己心,亦不愿因一己之私有损家国大义,使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海晏河清、友好睦邻毁于一旦。”

        “这不用你担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妥善解决。”荀予佑转回身,望着她道:“你只要安心做我的皇后便好。”

        云宜复摇头:“我一山野女子,自觉无此贤能得配高位。”取出一个随身小匣递将过去,“所以,这些还是还给你。”

        荀予佑木然接过,打开看时,见里面正是自己送的那支镶红宝石赤金龙凤钗和剩了半截的李廷圭墨。

        “金钗为媒,名墨为聘,这媒聘自当归还。我当初曾说欠你一幅画,就用《千里江山日出图》来抵吧,这墨虽用了些,好歹也是用在那画上。”

        真是思量周全,算计精确。荀予佑拿着木匣看她,她这是在跟自己情物两讫?

        一时气滞胸臆,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默然无言,云宜已倏忽下跪。

        “你干什么,快起来!”他不假思索,伸手去扶。

        云宜道:“还有一事,恳请陛下。”

        他伸出的手还未触及她,骤然便被这一声称呼隔成千山万水。他茫然顿住身形,怔怔道:“你还要求什么?”

        “陛下曾说公论久而后定,不过或早或晚。先朝徐氏一门忠义节烈,殒身社稷,却被指叛逆,不得令名。望陛下昭雪沉冤,抚其后人,以彰公论。”云宜说完,叩首在地。

        荀予佑不由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喃喃道:“昭雪徐氏,以彰公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要昭告天下,当初他的皇祖父便是篡夺江山的国贼,他的父亲和即将要登此皇位的自己,都是名不正而言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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