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学士府书房，从红木雕窗内传来一阵拍案声。
“这李成甫委实可恨，竟向圣上折了一道弹劾王大人的折子，简直不把我们翰林院的人放在眼里！“
手中书信被男人重重砸到案上，他眉目拧成结，因为愤怒，气息略微不稳。
程言舟抬眸望向眼前人，喻大学士腹有诗书气自华，向来一派风清月白之姿，脾气更是极好，还从未有过发这么大火的时候。
“老师，莫要气坏了身子，李家人作恶多端，倒台是迟早之事！”
喻华扶额，重重叹气：“也不知要到何时！”
如今朝局动荡，李家仗着家大业大，是辅佐过三朝君王的元老，越发的肆无忌惮。
风翎虽重文轻武，但在庙堂之上，他们翰林院的那帮儒臣，其实并不得君心。
近年来翰林院曾多次上书，请君废除“世袭制”，遏制朝中素餐尸位者结党营私，提倡大兴科举，招贤纳士，给予平民入仕的机会，结果却屡次被李家及其党羽横加阻挠。
被那李成甫上书弹劾的王大人，乃喻华在翰林院的同僚，性子耿直，不过是在朝堂上直言不讳多言了几句，便成了众矢之的，遭到打压。
喻华痛恨自己一届文官，奈何人微言轻，无法救同僚于水火，更心寒当今圣上一叶障目。
“罢了，天网恢恢，公道自在人心，相信会有这么一日的！”
喻华握紧的拳头松开，未几，抬眸，语气平静道：”言舟，你之前托人告知我关于李家人的那事，我已知晓了，此事等年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程言舟点头：“好的，老师！”
此时门外传来小厮的喊声：“老爷，夫人说少爷的朋友都到了，让你去前厅用膳！”
“知道了！”喻华起身，笑道：”走，别让大家久等了。“
喻夫人为人毫无架子，又健谈，尤其在习武上头，叶梓心和她聊的十分投机。
聊到武功，喻峥便毫无用武之地，半天也插不上一句话，只能给两人端茶递水，勉强刷刷存在感。
另一头棠棣也不甘示弱，亲自剥了一碗的瓜子仁，供莫梧桐享用。
唯有宋晚的处境颇为尴尬，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抱歉各位，方才处理公事耽搁了些时辰，让各位久等了！“
随着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大厅里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循声望向前来的两人。
喻华文质翩翩，虽年过半百，仍是气质卓然。
跟在后头的程言舟周身依然透着清冷，一路默不作声，迈入大厅后，视线和恰巧回望的宋晚不期而遇。
周围空气像被星子点燃，烫得宋晚猛然回神。
她抓着裙角的手指收紧，掩饰住慌张，跟着众人一同起身的瞬间，眸中已恢复平静。
程言舟微蹙的眉松开，面上云淡风轻，辨不出情绪。
见到喻夫人朝自己而来，喻华唇角勾起淡淡笑意，目光牢牢牵在她身上，伸出手臂将她扶住，而后又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拢到而后，动作是出奇的温柔。
“孩子们都看着呢！”喻夫人嘴里抱怨，脸上却透出幸福。
饶是曾经征战沙场的巾帼女将，在心爱的夫君面前，原来也会偷偷脸红。
喻华却笑：“怕什么，反正都老夫老妻了！”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站在那，便是一副羡煞旁人的画。
哪怕隔着茫茫人海相望，于万千人海之中，我也能第一眼就看到你。
喻夫人又俯身和喻华耳语了两句，喻华抬头看向叶梓心，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叶姑娘吧！“
叶梓心收回思绪，回道：“喻老爷好，再下叶梓心！”
行礼之时，她顺势打量眼前男人，五官周正，身量偏瘦，气质却儒雅出尘，沉稳持重。
不由在心中暗叹，原来喻峥是继承了他爹的好相貌。
喻华扫了眼喻峥，意味深长道：“早有耳闻！”
他言尽于此，也不多言，便转了话锋，招呼众人落座用膳。
选座的时候，喻峥顺势牵起叶梓心的手，故意在程言舟面前晃了晃。
程言舟有一瞬间的错愕，面上又恢复正色。
他早就看出两人关系匪浅，只是没想到他离开千叶县这段时间，喻峥倒是出息了。
喻峥心中得意，压着声音在他耳边道：“程大人，你倒是也加把劲啊！”
程言舟只当充耳不闻。
选座的时候，眼瞧众人两两紧挨在一起，宋晚却是犯了难，最后盯着程言舟身旁的唯一空位，只好硬着头皮坐下。
大年三十，外头炮竹声不断，屋内燃了地龙，一群人围在桌前，暖和得不得了。
喻华起身举杯：“新春佳节，聚在一起便是缘，喻某祝愿各位来年都平安顺遂，觅得良人归，白首不分离！“
“对对，都早日觅得良人归，白首不分离！”喻夫人在旁笑着附和。
觅得良人归，白首不分离。
短短十二个字，却让人的心底掀起汹涌浪潮。
叶梓心唇齿微动，轻轻默念。
恍惚间，手中酒杯被碰撞出声响，原来是喻峥和她碰了杯。
她抬眸，陷入一双深邃眼眸。
少年勾唇，轻声道：“白首不分离！”
如一个誓言，蛊惑人心。
这边浓情蜜意，另一头的画风委实有点歪。
莫梧桐才疏学浅，只听得懂大白话，不过倒也不懂就问：“所以是什么意思？”
棠棣哭笑不得，尽量用直白的语言解释道：”小姐，就是我找到了对的人，两人一起白头到老，绝不分开！“
莫梧桐点点头，像是听懂了，她默了半晌，突然道：”那以后没有本小姐的允许，你便不能离开！“
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理所当然，如同命令一般，强硬，不容拒绝。
棠棣又怎会忍心拒绝。
“好！”
觅得良人归吗？
莫梧桐咬着唇陷入迷茫，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程言舟。
可转念一想，作为喻华的得意门生，程言舟平日也常在府上走动，今日狭路相逢，也算合乎情理。
只是她好不容易才收拾好的心，又因为他的出现被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她偷看身边人，男人坐姿挺拔，眼眸幽深，透着几分冷，好似周遭的喧嚣都与自己无关。
莫梧桐忽而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原来至始至终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心动神摇，被左右情绪的，也只有她罢了。
她举杯默默自饮，觉得这酒好苦，一点都不好喝。
“不许喝了，小心醉了！”身边喻夫人一把夺过喻华手中的酒杯，不悦道。
喻华不恼，面上挂着浅笑：“好好好，夫人说的都对，我听夫人的！”
早就听闻喻大学士是都城出了名的“妻管严”，对夫人的话向来言听计从，如今所见，果然所言非虚
这画面喻峥早就司空见惯，要知道他从小到大可是被他恩爱的父母喂了不少狗粮。
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喻峥又怎肯输给他老子，尤其在“宠妻”上头。
叶梓心望着碗中堆成小山的食物，无奈地笑：“你想把我喂成胖子吗？“
”本少爷乐意！“喻峥语气傲娇。
叶梓心叹气，注意到身边毫无交流的两人，气氛尴尬到几乎想让人抠手指。
她思忖片刻，突然出声道：“我记得宋美人最喜欢吃那八宝鸭了！“
这话听着像是对宋晚说，她的眼神却暗暗望向程言舟。
程言舟眉目一拧，听出那话里深意，迟疑半晌，微抬手臂的瞬间，身边人忽而轻笑起来。
“不喜欢了！”宋晚看向叶梓心，口是心非道，“早就……不喜欢了！”
一语双关，口气强硬，声音冷漠。
对眼前人说，更是对身后的程言舟说。
程言舟手中动作顿住，而后悄无声息落下，攥紧成拳。
黑眸望向窗外，檐上的皑皑白雪无声坠落，纷纷扬扬一片。
程言舟还是被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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