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夜色下的长街，只剩几盏昏黄的纸灯笼在风中摇晃。
万籁俱寂中突然传来少女的喊声。
“爹，我真的没事，你快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
叶梓心的腿受伤，好在有监察司的人帮忙包扎，已是无碍。
她想到喻峥说过今日会来，便选择留下等他，没有和程言舟他们回大学士府。
没想到等到了喻峥，还把她那个多日不着家的爹也给等来了。
见到叶梓心受伤，叶闻紧张地不得了，执意要背着她走才肯放心。
他性子倔，无论叶梓心如何劝，都充耳不闻，脚步不停。
叶梓心抿着唇，没再说话，心里却万分感慨。
上次叶闻这么背着她的时候，还是在叶梓心五岁的时候。
那时她娘亲刚去世，哭喊着要找娘。
叶闻骗她，然后背着她走了一夜的路，才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
她至今都清楚记得，明明那时候，男人的肩膀厚重的像一座岿然不倒的山峰，仿佛能无坚不摧地为她挡去所有风雨似的。
可如今她盯着眼前伛偻的背影，感受到男人蹒跚的步伐，眼睛忍不住酸涩起来。
岁月还是残忍在她最爱的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叶闻走得气喘吁吁，笑着抱怨：“丫头，你最近是不是胖了，爹都快背不动你了！”
在他记忆里，叶梓心好像还停留在小时候，在她面前，他还是个那个无所不能英雄。
然而事实却是女儿长大了，他也真的老了。
“哪有！”叶梓心气鼓鼓地反驳。
一路上，喻峥都像个小媳妇似地紧跟在两人身后。
他看准时机，一个箭步窜上来，忙献殷勤道：“岳父大人，还是我来背吧！”
“臭不要脸的，谁是你岳父大人！”叶闻喝道，又板着脸挥手：“一边凉快去，别想占我宝贝闺女的便宜！”
见喻峥灰头土脸地挪到一边，不敢再说话，叶梓心憋着笑，忍的十分辛苦。
她转头，暗戳戳道：“什么情况啊，你刚才是不是得罪我爹了！”
喻峥立时喊冤：“我哪敢啊！”
他是真的冤，前头背了叶闻一路，猜出对方的身份后，也及时地溜须拍马了。
熟料倒头来，对方还是对他冷言冷语的。
看来要想把叶梓心顺利娶回家，还得过叶闻这一关。
喻峥越想越愁，等他回神，几人已走到了大学士府门口。
远远地就瞧见宋晚几人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前。
看见来人，宋晚提着裙摆跑下台阶，看清叶梓心腿上缠着的绷带，她眉目蹙紧：“小叶子，你没事吧，怎么还受伤了？”
宋晚回来便一直在门前候着，不敢离开片刻，心头难安，就怕叶梓心出事，
叶梓心发现她发丝凌乱，衣服都没换，外头披的还是件男人的披风。
打眼又见到站在她身边的程言舟，一时间已猜到了几分。
叶梓心弯唇，故作轻松道：“你看，我都说自己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而且我不仅平安回来了，还遇见我爹了！“
听她如是说，宋晚才发现背着叶梓心的竟是叶闻，她忙欠身和他打招呼。
叶闻没说话，只点头回礼。
喻峥忙招呼道：“大家都别站在门口了，进去再说吧！”
他说着便朝叶闻恭敬地伸出手臂做了“请”的姿势：“来来，岳父大人您先请！”
叶闻冷哼一声，自顾背着叶梓心往前走。
喻母从程言舟口中得知叶梓心和宋晚等人今晚的遭遇后，便早早地便命人准备好了热水和吃食。
经过险象环生的这夜，大家都累坏了。
尤其是叶梓心宋晚和莫梧桐几个姑娘家，她们被带到内室，好好洗漱了一番，换了干净的衣服，又用了些吃食，才稍稍缓过劲来。
屋里，叶梓心才喝完一碗热粥，便有小厮来敲门，声称喻华有请。
对方找她的缘由，叶梓心心中已然有数。
她快速收拾一番，跟着带路的下人，经过庭前回廊，来到后院的书房门口。
下人敲门禀报后，便有人来开门。
叶梓心抬头便看见喻峥的脸，下一秒对方抓紧她的手，带着她进了屋子。
“叶姑娘来了！”
叶梓心循声望去，此时喻华正坐在案前，身边还站着不苟言笑的程言舟。
她抱拳打招呼：“喻大人，程大人！”
喻华点头，面露愧色：”今日害叶姑娘受苦了，此事是喻某人思虑不周，没想到李家人会这么快对你下手，早知如此，便应该早早派人护在姑娘身边才是，也不至于发生今夜之事！“
叶梓心云淡风轻道：“喻大人言重了，想来程大人已经把陆青梅之事告诉大人了吧！
“正是！”喻华郑重其事道，“眼下把姑娘请来便是想和你一起商讨如何对付李家。”
叶梓心沉吟半晌，又道：“其实陆青梅留下的证据我并未带在身边，而是在李家人搜过陆青梅的老屋后，我又暗自折了回去，把东西放回了原处！“
这事极为隐秘，原本只有喻峥一人知道。
但今日在此的都是自己人，亦是可以信任之人。
叶梓心也不再顾及，如实坦白。
喻华眸中闪过一丝惊诧，笑着赞许道：“还是叶姑娘考虑的周全，此物是扳倒李家的关键证据，确实容不得半点损失！”
“只是……”
见叶梓心有所迟疑，喻华立时道：“叶姑娘有事但说无妨！”
叶梓心直言不讳道：“只是我到底是一介草民，人微言轻，亟需一个上达圣听的机会，才能有机会将证据呈上，此事还需要大人出手帮忙！”
闻言，喻华神色略显沉重。
程言舟上前接话道：““叶姑娘，你有所不知，这些年监察司和翰林院曾多次上书，向圣上提议废除世袭制，但朝中各大势力错综复杂，为了维系朝廷和平，圣上也有自己的考量，要让李家落马，又岂是易事！就算如今我们手握李家人的重要证据，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成功！“
程言舟一语道破其中利害，屋里气氛骤然凝结，谁也没有说话。
如今朝局动荡，波云诡谲，众人暗藏心思，一步错，便是万劫深渊。
若是轻举妄动，很有可能会牵连整个家族的兴衰，以及赔上数不清的人命。
可是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
“我知道若想动摇李家的地位，仅凭陆青梅提供的证据，确实是不够的！”叶梓心攥紧拳头。
半晌她抬头，掷地有声道：“但是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成功机会，我还是愿意倾尽所有去试试看！“
喻华反问：“哪怕你可能会牺牲，也再所不惜吗？”
闻言，叶梓心只是洒脱的勾唇一笑：”人固有一死，若是可以选择死法，我选择轰轰烈烈，惊天动地！“
“好一个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喻华拍案而起，神情难掩激动，眸中透出赞许之色。
都说巾帼不须眉，眼前的女娃子看着瘦弱，但若要轮胆量和报负，远不输外头那些临阵脱逃的男儿郎！
喻华盯着眼前人，不由唏嘘：“我等都老了，风翎的未来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叶梓心的眼睛明亮如星辰，站在那里，便在闪闪发光，让喻峥移不开视线。
蓦得喻峥感觉肩上一沉，耳边响起喻华浑厚的声音：“臭小子，眼光不错，这儿媳妇，我喻华认定了！”
得到自己爹的认可，喻峥颇为得意，又去观察叶梓心的反应。
叶梓心果然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绯红，未几她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言归正传，喻大人，其实我已经想到一个可以面圣的机会，只是不知道可不可行。”
她话一出，喻峥便猜到她心中所想，脱口而出道：“你是说话本大赛？
叶梓心点头：“想来你们都知道皇后娘娘喜爱话本，每年都会举办一场话本大赛，听闻最后获胜的人，可以入宫接受封赏，若是这次大神书铺能脱颖而出，便有入宫的机会，到受封之时，我会向皇后讨要别的赏赐，呈上证据，让她彻查此事！“
“确实是个法子！”喻华慢条斯理道，“只是并非上策，风险太大！”
他眉头蹙紧，分析利弊：“先无论后宫不得参政，即使皇后愿意将证据交给圣上，你觉得仅凭几封书信和账目就能让圣上治李家人的罪。“
答案显而易见。
叶梓心抿着唇，陷入沉默。
喻峥安慰道：“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交谈在这里戛然而止，一室寂静，众人像是走近了死胡同，找不到出路。
程言舟忽而想起一事，问道：“老师，你之前说今日会有一个重要的人来，那个人还没到吗？”
不等喻华回应，外头突然响起叩门声。
喻华笑：“这不是来了吗！”
重要的人？
几人纳闷，今日这等重要机密的大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想来喻华要等的这个人定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木门被人从外推开，男人迈入门槛，落地时，右腿微微踉跄了下，才终于站稳。
他伸手一把摘掉头上的斗笠，屋内昏黄的光霎时映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叶梓心瞪大眼睛，惊讶出声：“爹，怎么是你！”
喻峥也下意识喊道：“岳父大人，我爹要等的重要的人，竟然是你！“
叶闻汗颜，抬手“啪啪”两下，毫不客气的落在眼前两人的脑袋上。
”都咋咋呼呼的干什么，又不是没见过，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吗，老子看着就不像是神秘的大人物吗？“
喻峥没骨气地拍马屁：“像像像，岳父大人看着就像是世外高人！”
“像个屁，怎么看都像是不学无术的臭老头子！”叶梓心小声叨叨。
见到来人，喻华大步迎上去：“叶大侠，多年不见了！您还是风采依旧啊！“
叶闻忙挥手，客套道：“不敢当，喻大人，您才是宝刀不老啊！“
喻峥靠近喻华，压低声音：“爹，你俩原来认识啊，怎么不早说啊，害我马屁拍的这么辛苦！“
“早年叶大侠还在密阁当差的时候，我同他打过照面，至于他是叶姑娘的爹这事，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没想到会这么巧！”喻华笑着解释道。
“可不是吗，我也是近日才从沈谦那老家伙口中得知，我家宝贝闺女，被你儿子拐到都城来了！“叶闻说话不喜爱绕弯子，想到啥说啥。
喻峥面露尴尬，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叶梓心气竭，立时出声维护喻峥：“爹，你瞎说什么呢，我不是派人送信给你了吗，而且我来都城是有重要事情要办好不好！“
“得，真是女儿不大中留！“叶闻摇着头感叹：”罢了，话题扯远了，你和那小子的事情之后再说，老子今日来也是说正事的！“
喻华心知叶闻直爽的性格，自然不会与他计较，笑道：“那我们便来说说正事，沈谦告诉我，叶大侠这些年来都在收集李家贪脏枉法的证据。”
叶闻正色道：“早年江北旱灾，朝廷原本下拨给灾民的救灾银两，最后却到了李家人的口袋里，导致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后来朝廷造桥修筑水利，李家人又从中牟利，偷工减料，企图用豆腐渣工程蒙混过关，害得桥梁倒塌，死伤无数！“
他语气愤然，声音嘶声力竭：“这些年，我走过许多地方，从老百姓的口中听到李家人犯下的罪行，桩桩件件，都令人发指，这样的贪官污吏，早该人人得以诛之！”
叶梓心怔住，情绪如浪潮翻涌。
她一直不知道叶闻离开密阁的这些年不着家，四处游历到底在做些什么？
那个时候，叶闻总会隔一段时间回来，然后又消失。
叶梓心也曾责怪过对方，为什么不能像别的父亲那般陪着自己长大。
如今听他说这番话，她才终于明白，他背后深藏的苦衷。
原来离开的这些年，他仍然负重前行，舍去小家，是为了更多的人。
叶梓心眼眶蓦然发酸，看向眼前人。
男人眉间透着无法撼动的坚定，站在那里，伟岸如山，令人肃然起敬。
“必要时，这些人都能成为指控李家的证人！“叶闻信誓旦旦道，“而且他们已经签字画押写好了上百人的联名书信！只欠一个时机！”
喻华激动地附和：“上百人的联名书信，相信民心所向，届时圣上一定会有所动容的！”
叶闻走到叶梓心身前：”丫头，前头我在外面听到你的话了，你大胆放心去做便是，天塌了，还有老子给你顶着！“
人之幸事是什么，是前方有艰难险阻，亦有万人阻挡。
你的身后却有那么一个人，可以不顾一切地为你披荆斩棘，成为你最坚强的后盾。
让你勇敢，毫无后顾之忧的做自己想要的事情。
“好！”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叶梓心红着眼睛，重重点头。
“还有你这臭小子！”叶闻眸子一转落到喻峥身上，”我家丫头从小就好胜冲动，你好好护着她点，听到没有！“
叶闻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看出喻峥是真心喜欢叶梓心的，而自家闺女也早对喻峥情根深种。
既是两情相悦，岂有拆散之理？
喻峥听他这般说，眼眸骤然亮起来，忙举手做发誓状：“岳父大人放心，小婿保证，绝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和委屈！“
叶闻傲娇地冷哼一声：“那还差不多！”
喻华笑得眉眼弯弯，拍案道：“好，此事便这么定了，便依叶姑娘所言，借由话本大赛这个契机上书面圣！这一场仗，只能赢不能输！“
“言舟，这些日还需要你多派点人手，保护叶姑娘等人的安全，难保李家那边还会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程言舟颔首：“好的老师，我会尽快安排下去！”
夜色沉沉，仍有星光闪耀。
纵使站在黑暗中，也要心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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