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逢总比告别少
第十章 重逢总比告别少
{世间的重逢,总是比告别少。
常常你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挥手再见,也许却是再也不见。
}
“丫头,丫头?”
“嗯?”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奶奶的头发早已吹干了,她关掉吹风机,取过梳子,慢慢地帮奶奶把头发梳理顺。
因为理疗的缘故,奶奶原本浓密的头发越发稀薄,她看着真难过。
奶奶担忧地问:“怎么了你?
这几天总是心不在焉的,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笑说:“没事呢,刚刚在想一个病人的情况。”
奶奶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你呀,工作这么累了,就别老是往我病房里跑了,这里护士来来往往的,你就别挂心了。”
她顺势抱住奶奶。
老人瘦弱的身体令她无比心疼。
她撒娇着说:“我就是想多陪陪您嘛,怎么,您嫌弃我啊!”
邻床的老太太几分羡慕几分酸涩地说:“我说啊,朱家老太,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这孙女儿可比多少人的儿子女儿还贴心呢!”
“那是当然!”
奶奶骄傲的语气,“我孙女儿是世界上最好的!”
才说了一会儿话,奶奶就觉得累得慌,她的精神一天不比一天,以前傍晚的时候还出去散散步,现在她只想躺着。
朱旧作为主治医生,比谁都明白奶奶的状况,合适的肝源一直没有消息,而她体内的病灶又有扩散的迹象,如果再等不到肝源……
离开奶奶的病房,朱旧脱掉白大褂,打算回家一趟。
刚走到医院门口,就接到了李主任的电话。
“朱旧,坐。”
李主任指了指沙发。
“主任,是调查有结果了吗?”
她问。
李主任说:“暂时还没有。
我找你,不是为这事儿。”
“那是?”
“是这样的,有人捐了一大笔钱给医院,专门为肝癌就医困难的患者提供的设立医疗基金,我帮你奶奶申请了个名额。”
朱旧说:“谢谢主任,可是,别的患者应该比我更需要这笔钱。”
李主任微微一笑,心想,傅云深果然是了解她的。
他说:“对方有要求的,这笔基金只提供给肝癌晚期患者,目前我院有三位符合条件,这钱会分到每个病人身上。
所以,朱旧,你不用有负担,我可没给你开后门。
而且,你家的情况,确实也是比较困难的。”
朱旧摇头:“真的不用了,我奶奶的医药费,我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嗯。”
她顿了顿,说:“我在国外有套房子,我把它卖了。”
朱旧显然不想多谈这个,转移了话题:“适合我奶奶的肝源还是没有消息吗?”
李主任摇头叹气,早上,傅云深还问起过他这件事。
等朱旧离开,李主任给傅云深打了个电话,末了问他:“那那笔钱……”
傅云深说:“都捐给别的患者吧。”
她把那套房子卖了吗?
这样也好,有再多记忆的屋子,也比不上人的生命,更何况是她那么爱的奶奶。
只是,到底还是有点淡淡的怅然啊。
他打电话问Leo,对方说并不知情,朱旧并没有找他帮忙处理房子。
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吧。
他想。
肝源没有消息,奶奶身体越来越差,医疗事故调查也没有结果,还有他,那么坚决地拒绝了她……
真是,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啊!
朱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轻轻叹口气,索性爬起来,去倒了一杯薄荷酒。
独自坐在灯下喝酒的时候,她忽然分外想念季司朗。
然后,第二天下午,她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时,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闲聊了几句,她说起昨晚一个人喝酒,就特别想跟他喝一杯。
季司朗说:“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噢噢,择日不如撞日。”
她打趣道:“哇哦,不错不错,竟然还会讲俚语了呢……等等,你刚说什么?”
“Mint,几个月不见而已,你引以为豪的细心与洞察力哪儿去了?”
她立即把电话给挂了,调出通话记录,然后再拨过去,惊喜道:“季司朗,你在国内?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告诉我?”
他在那边笑:“正在你医院门口,赶紧带上你奶奶的薄荷酒来迎驾吧!”
她挂掉电话,快步往前走,走着走着,她忍不住小跑了起来。
一边跑,一边开心地笑。
总算有一件好事儿了呢,故友重逢。
她隔着一段距离,一眼就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门口发现了季司朗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卡其色大衣,双手插在衣兜里,面朝医院里面,一副闲散模样,却在人群里格外打眼。
“嗨!”
她微微喘着气,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噢,Mint,你的心跳得好快,见到我这么激动?”
她重重拍他的背,笑嘻嘻地说:“嗯,激动至极!”
“啊啊,痛痛痛!”
他放开她,见她穿着便服,问:“你休息?”
她点了点头。
“我刚还在心里数,第几个走出来的白大褂是你。”
他说,“带我去看看你奶奶吧,终于有机会拜访了。”
她打趣道:“难道你想拜访的不是我奶奶的薄荷酒吗?
酒鬼。”
他大笑:“一起,一起。”
他在门口花店里买了一束鲜花,朱旧帮他一起挑选的,是奶奶喜欢的向日葵。
“对了,你怎么忽然回国了,有事?”
“正好有几天假期,很多年没有回过故乡了,就替家里人回来看看。”
“第一次来莲城吧?”
他点点头,感慨道:“但是,犹如故人归。”
这座城市,他曾听她讲过无数次,河流、公园、街道,她居住的梧桐巷,好吃的饭馆、小吃摊、夜宵店,噢,还有,他甚至知道有条老街上一个老师傅酿得一手好桂花酿。
“啧啧,真是不一样了啊,踏在祖国的土地上,你连中文都变得厉害多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嗯,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朱者赤。”
朱旧几乎笑到岔气。
真好,老朋友,见到你,可真好啊。
季司朗这个人,出了名的细心温柔,就连同老人打交道,也很有一套,什么话题都能聊一聊。
朱旧看得出来,奶奶很喜欢他,她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可惜啊,我现在不能喝酒,否则真想跟你喝几杯。”
奶奶遗憾地说。
季司朗笑说;“奶奶,来日方长。
这顿酒我可记下了啊,要喝您亲手酿的薄荷酒。”
“好好好!”
奶奶笑呵呵地说。
她脸上已有倦容,朱旧扶她躺下,就带着季司朗离开了病房。
刚出住院部的门,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季司朗折身,见她视线正望着左侧花园小径,眼神里是瞬间凝起的哀愁,他很少见她这样的眼神,微微吃惊,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那里有护士正推着一把轮椅过来,轮椅上的男人,也正朝他们的方向望过来。
季司朗走回她身边,问:“认识?”
“嗯。”
他心念一动,沉默片刻,才说:“他?”
“嗯。”
季司朗望着慢慢走近的男人,没想到有生之年有机会见到这个人。
傅云深也正打量着他,隔着一段距离,他已经认出季司朗来,这个曾在旧金山远远见过一次的男人,这么近距离看,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这是个外形气质都十分出色的男人。
之前,见他与她说笑着并肩从住院部走出来,他极力忍住,最后还是没忍住,让周知知推他过来。
这算什么呢?
既然已经拒绝了,为何还要这样?
他也觉得自己很烦。
“可以出来走动了?”
她先开口问道,那天之后,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见面了。
他说:“嗯,好很多了。”
她点点头,指了指季司朗:“这是我好哥们儿,季司朗。”
“这是傅云深。”
又指了指他身后的周知知,“这是住院部的周护士。”
傅云深想,好哥们儿吗?
怎么会。
他爱着她吧?
他看她的眼神,那么明显。
同为男人,他一看就明白。
彼此打过招呼,就无话可说了。
周知知率先说:“我们先回病房了。”
朱旧听得那句“我们”,觉得分外刺耳。
可偏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带我参观下你们医院?”
季司朗的声音响起。
她带他在医院里转了转,最后去了她的办公室,推开门,她的工作服随意搭在椅子上,病历整齐地搁在桌子上,水杯放在电脑旁。
她有点恍惚,以为自己只是离开片刻,再推门进来,一切如常。
离开时在走廊碰到了对面的金医生,他见朱旧从房间出来,便说:“哟,朱旧,又来了?
你一个停职的,倒是比我们上班的还积极呀!”
因为蒙蒙的事情,他对她心里有芥蒂,说话语气很是嘲讽,“就是不知道,这间办公室以后还属不属于你。”
朱旧没有任何表示,脸色都没有变一下,有人信任、关心你,自然也会有落井下石者,这是人之常情。
她朝金医生微微点头,领着季司朗离开了。
“停职?
怎么回事?”
他立即问。
朱旧歉意地说:“抱歉,之前骗了你。”
她将事情经过简单复述给他,他听后,果然十分生气:“人心怎么可以这样?”
她淡笑:“人心深不可测。”
“你干脆把这边整理好,回旧金山的医院去。”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是那种遇事就落跑的人?”
他摸摸鼻子,以她的个性肯定不会这样做,真是关心则乱啊。
他伸手揽过她,拍拍她肩膀:“好了,就像你说的,身正不怕影子歪!现在,我们去喝酒!”
朱旧看看尚早的天色,失笑道:“现在?”
他坚定点头:“对,现在!我不管啊,你可是答应过奶奶的,带我好好吃喝玩乐的!”
她想了想,说:“去我家吧,我们买点下酒菜,喝薄荷酒,如何?”
他笑:“正合我意!”
姜淑宁挂掉电话,狠狠舒了口气,整整一个礼拜了,傅云深终于肯见她了。
她立即从公司回到家,对做事的阿姨吩咐道:“快快快,把汤给我装上。”
自从傅云深受伤后,她每天都让阿姨煲一份汤,后来他不愿意见她,这每日一汤也从未停过。
她提着保温瓶,亲自开车前往医院,她不停告诉自己,等下不管儿子说什么,一定要控制脾气,不能跟他发火,不能硬碰。
病房里。
傅云深看着给自己盛汤的母亲,说:“别忙了,我不喝。”
姜淑宁听见他冷冷的声音,心里不快,强自忍住,软声哄道:“儿子啊,这个汤对刀伤愈合特别好,你喝一点吧,好不好?”
他说:“真的?”
“真的。”
他“嗤”地笑了:“你的话,还有可信度吗?”
她脸色一白,原以为他语气有所缓和,原来是为了嘲讽她。
她咬了咬唇,继续忍耐。
她没有勉强他,将保温瓶盖好。
“好点了吗,妈妈看看伤口。”
她想掀开被子查看,却被他截住手腕。
他说:“我找你来,只有一件事,那颠倒是非的医疗诉讼,停止吧。”
她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说:“不可能!”
他冷笑:“如果你要继续为难她,也行,我会离开公司。”
呵呵,威胁人,谁不会?
她猛地站起来:“你!”
她在病房里暴躁地走来走去,最后一声不吭,她提起包,准备离去。
他知道她妥协了。
他叫住她:“妈,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别动她。
是恳求,也是警告。”
他顿了顿,说:“还有,你不用费心了,我不会跟她在一起。”
他忽然轻笑一声。
姜淑宁回头,见他的笑容却不是冰冷的,也不是嘲讽的,而是她从未见过的苦涩与哀伤。
“我现在这个样子,能活多久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跟她一起?
她也好,知知也好,你都别费心了。”
“云深……”
他却已经躺下去,背过身,不再言语。
姜淑宁离开不久,周知知来到他的病房,她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什么?”
他讶异地问。
她滑动屏幕,按下手机上的播放键,然后,她与她母亲对话的声音响起。
傅云深静静听完,抬头看向周知知,他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吃惊,不是惊讶朱旧这次医疗诉讼周母也参与其中,而是,周知知此刻的举动。
她微垂着头,轻声说:“对不起,现在才决定好把这段录音给你。”
“知知,谢谢你。”
她听见他以从未有过的温柔的声音对自己说着这句话,她抬眼看向他,他神色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脸上带着笑,不是从前那种不抵心或者嘲讽冷然的笑,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带有温度,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感激与赞赏。
她忽然有点儿想哭,一丝酸楚,一丝委屈,一丝心痛。
她很快离开了病房,却并没有走远,她靠在墙壁上,伸手捂住脸。
她不惜周折,再与母亲提及那件事情,她录下了对白,好几天了,这之前,犹豫过,矛盾过,动摇过,但最终,她还是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
她不是无私,也并不崇高伟大,爱情里女人的私心她也有,甚至一度非常强烈,但她怕自己真的知情而选择隐瞒,以后会后悔,会看不起自己。
所以,她宁肯心痛,也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这是她的尊严与骄傲。
朱旧一大早就被季司朗的电话吵醒,她最近失眠,难得放纵自己睡到自然醒,因此没有定闹钟。
她迷糊地抓过电话,听见他爽朗的声音时,忍不住低吼:“你都不用倒时差的吗!”
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在这一点上,我可是完胜你!”
说起这个,朱旧真是又羡慕又嫉妒,她只要一遇时差,必定失眠,而季司朗的生物系统不知怎么长的,在这个问题上从来都毫无困扰。
“今天天气特别好,赶紧起来了,昨天履行了吃喝,今天咱们玩乐。”
他笑,“我在你家院子门口。”
朱旧赶紧爬起来,穿着个睡衣直接下楼开门。
蓬头垢面算什么,那年在非洲,她更糟糕的模样他都见过。
打开门,他大大的笑脸比清晨的阳关还耀眼,将捧在手心的咖啡递给她。
“你怎么这个装扮?”
她接过咖啡喝了口,是她最爱的美式。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运动装,脚蹬一双专业的登山鞋,背上是一只运动背包。
“不是说了么,今天咱们玩乐,攀岩去。
我打听过了,有个俱乐部的攀岩场地还不错。”
他伸展伸展胳膊,“你回国后,都没人陪我去了。”
他将她往院里面推:“赶紧去洗漱,洗个冷水脸,清醒点,瞧你这精神萎靡的样子,很久没运动过了吧!”
是真的很久没有过户外运动了,甚至连晨跑也是两三天偶有一次。
朱旧洗漱完毕,才想起问季司朗:“你吃过早饭了吗?”
他说:“喝了杯咖啡。”
“这边有家豆浆油条特别好吃,我们吃点再走吧。”
她带他去巷口的早餐店,要了两碗豆浆,三根油条,老板娘贴心地在每个装油条的藤篮里放了把小剪刀,季司朗瞅了眼隔壁桌的人,也照着人家那样,把油条剪成短短的一截截。
豆浆是老板自家泡了黄豆榨的,油条也炸得酥脆金黄,美味十足。
季司朗很快解决掉大半的油条,感慨道:“好久没有吃过油条了,小时候家里有个做饭的阿姨,就常爱煮稀饭配炸油条给我们做早餐,吃得多了,孩子们都很嫌弃。
后来那个阿姨生病去世了,家里早餐桌上就再没有出现过油条,大家反而又时而怀念起来。”
她看见他脸上淡淡的怀念神情,大概都是这样吧,就好像这家早餐店里的豆浆油条,还有另一家早餐铺里的酸菜包,她从小吃到大,后来出国念书,再也吃不到了,每次吃着学校餐厅里看起来漂亮味道却实在不咋地的西式早餐,她也总是很想念每个清晨背着书包捧着热腾腾的豆浆油条的好时光。
俱乐部在郊外,朱旧正考虑着怎么去,季司朗已拉着她朝停在巷口外的一辆车走去。
他懒得认路,索性租了酒店的车与司机来用。
在市区的时候有点儿堵车,用了近一个小时才到俱乐部,因为不是周末,俱乐部的人不多,攀岩场地的人更是少。
他们热身了一趟,季司朗拉了个工作人员过来,让他拿个计时器来。
“Mint,比一场,如何?”
他喊朱旧。
她正继续做着热身运动,很久没有攀岩过,刚刚爬了一圈,就觉得有点气喘。
她笑应着:“比就比呀,谁怕。”
“老规矩,三局两胜,输了的,中午买酒。”
“好嘞!”
从前在旧金山,他们就老是这样比,输了的买酒。
她后来还特意计算过,自己作为女人的体力,竟然跟他打成个平手,实在是很难得。
裁判听得这两人豪情的语气,也来了兴致,捧着个计时器,开始的口哨吹得特别响亮。
太阳渐渐大起来,早春的阳光虽然还不热烈,但也很刺眼,朱旧戴着鸭舌帽与墨镜,后来在攀升的过程中,她觉得墨镜实在是有点碍眼,索性摘下来,挂在衣服领子上。
她侧头去看,就发现季司朗已经跑到她头顶去了。
裁判在下面大声喊着,加油,加油!也不知道他在为谁加油。
第一局,季司朗以二十秒领先取胜。
朱旧大口喝着水,沉睡很久的运动细胞,在一局比赛中,好像彻底被激醒了。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继续。
第二局,朱旧以三秒险胜。
季司朗拍她的肩膀,笑道:“不错不错,你果然是愈挫愈勇型!”
这一局之后,他们休息了十五分钟才继续。
很多女孩子在运动方面都是体力越到最后越薄弱,朱旧却恰恰相反。
所以第三局一开始,朱旧就以细微的差距超越了季司朗,看得下面的裁判特别兴奋,直接喊着她的名字,朱小姐,加油!加油!
但最终的结局,还是季司朗反超,以五秒领先取胜。
朱旧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额头脸颊上已布满了汗,身上也是。
她又喝了大半瓶水,以手作扇扇着风,太久没有运动,忽然这种强度,手脚微微泛酸,但身体却又觉得有一种通体舒畅之感,心情也跟着豁然开朗。
季司朗也席地而坐地坐在她身边,大口大口喝水,最后索性将瓶中剩下的矿泉水全倒在了脸上。
“痛快!”
他朗声笑道。
朱旧侧头看了他一眼,也笑起来,学他一样,将小半瓶水全部扑在了脸上。
水是冰水,浇在热热的脸颊上,实在是,痛快!
休息够了,他站起来,朝她伸出手:“来,履行赌约去!”
他们就在俱乐部吃的午餐,这里的私房菜做得非常可口,配上附近果园里出售的自酿的桃花酿,一顿饭吃了很久。
桃花酿入口好喝,后劲却大,朱旧起先不觉得,只觉得口感真好,心情又好,忍不住便贪杯了,等她后知后觉感觉到时,头开始晕乎乎了,整张脸庞都红了。
季司朗是向来的好酒量,喝什么酒都跟没事人一样。
她有点受不住地趴在桌子上小憩。
他们临窗而坐,这餐厅装修成日系风格,大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悬挂的是藤编的卷帘,为了挡阳光,一边帘子垂下了三分之二,一边垂下三分之一,阳光就从那洞开处照进来,桌子上粗陶小花瓶里一枝睡莲静静开放。
窗外是春意盎然的绿,她伸出手,早春的阳光非常温柔、温暖地洒在她的皮肤上。
朱旧眯眼看着窗外的好春光,又回头去看季司朗,发现他正边端着陶杯悠悠闲闲地小酌,边笑望着她。
她心里忽然觉得安宁,偷得浮生半日闲,春色如许,对坐着可以笑谈可以对饮的知己好友。
朱旧,你当知足。
她放松地闭上眼,任自己睡去。
这些天来,积郁心间的烦闷、慌乱、难过、无力、担忧,都被这一刻奇妙地妥帖抚慰了。
她那一觉不知不觉竟睡了很久,再睁开眼,发现天色近黄昏,自己从趴在桌子上,变成了躺在了某个房间的沙发上。
她抬头,就看见对面沙发上,季司朗正在翻着一本杂志。
“醒了?”
他合上杂志。
她看了眼窗外,“怎么不叫醒我?”
“反正也没什么事。”
他起身,为她倒了杯温水,“睡得好吗?”
她点点头,“连梦都没做一个。”
真的,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他们驱车返回市区,她要去医院看望奶奶,这是每天的约定。
虽然奶奶每次都说,让她别挂心,有时间多多休息。
可她真的不去,她肯定又会往门口张望了。
车开到半路,天色渐暗,忽然听见前头司机倒吸了口气:“天呐!”
他同时放慢了车速。
正说着话的季司朗与朱旧同时朝前面看去,当看清车灯照耀下前方不远处的状况时,也惊呼了一声。
前面出了交通事故,警示灯一闪一闪的。
司机将车停在路边,这路段属于郊外,所以没有路灯,司机打开车前大灯照着路面。
季司朗与朱旧赶紧下车,朝事故车辆跑过去,朱旧一边掏出手机打120。
这本就是一段偏窄的公路,迎面的两辆车撞到了一起,从那头来的车是一辆面的,这边过去的是一辆黑色小车,此刻黑色小车情况看起来比较严重,大概是为了避开面的,直接撞在了路边一棵大树上,而面的又直直撞到了小车的车厢上。
季司朗与朱旧分别跑到两辆车边,因为没有路灯,车里是昏暗的,他们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进车内。
面的里只有司机一个人,正趴在方向盘上,头上满是血迹,人没有昏过去,见到灯光,立即呼救,声音有点虚弱:“卡住了,动不了……”
季司朗立即说:“你别乱动,别挣扎。
我跟我朋友是医生,我们马上帮你。”
黑色小车后车厢有一扇玻璃窗是打开的,所以朱旧一眼就看见了后座上头破血流陷入昏迷中的老人,她晃了晃手电,发现前面的司机没有晕过去,被安全气囊卡住了,他也是一脸的血迹,但气息听起来却还算好,右手正在努力地伸进衣服口袋里,想掏出手机。
朱旧说:“你别动了,我已经打了120,救护车很快就会来。”
她听到季司朗在喊她,立即跑过去帮他一起,小心地把面的司机抬出来,没有工具,只能为他简单止血包扎了下。
他们又将小车里的老人抬出来,老人伤得很重,朱旧发现他脉搏很弱,俯身到他胸膛去听心跳,脸色立即变了:“司朗,这位有心脏病,他装了心脏起搏器……”
季司朗脸色也微变,两人立即帮他做应急处理,一边祈祷着,救护车快点到来。
他们做完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是等待。
好在这里离城区已经不远了,救护车很快就来了,朱旧与季司朗在老人被抬上车时,同时舒了口气,他尚有气息。
他们跟着上了救护车,随时观察老人的情况,一直见他被送进了手术室,才终于放下心来。
警察正往医院赶,他们是这起车祸的目击者,例行要留下来做笔录。
警察身边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表情略显严肃的中年男人,等他们做完笔录,那人才上前跟朱旧与季司朗打招呼,向他们表达谢意,谢谢他们救了他的父亲。
原来他是那位老人的儿子。
当一切处理完毕,她与季司朗走出医院,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们还没有吃晚饭。
可两个人似乎都没有什么胃口与心思了,就在医院附近一家面店,一人吃了一碗牛肉面。
季司朗叫了出租车送朱旧回家,其实他才是客人,可他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总是绅士风度十足。
分别时,他才说:“Mint,我明天中午的飞机离开。”
“啊。”
朱旧惊讶,“这么快?
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如果知道他明天离开,她再没有胃口,也应当尽地主之谊,请他去吃顿好的,而不是一碗面。
他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眨眨眼:“牛肉面很好吃。”
她忍不住笑了:“你等等我。”
她匆匆跑进屋子里,过了片刻,她手中拎着两瓶薄荷酒出来。
“礼物。”
他接过去,抱在怀里,特别珍贵的样子。
“帮我同奶奶道别,以及,谢谢。”
他晃了晃酒瓶。
她张开双臂,拥抱他,又特别哥们儿地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再见,一路平安!”
她站在门口,目送出租车渐渐消失在巷子里,她又站了片刻,才折回院子。
再见,又何时再见呢?
相隔这么远,能见一面,真的挺不容易的。
世间的重逢,总是比告别少。
常常你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挥手再见,也许却是再也不见。
她心里忽然就涌起了一丝淡淡的怅然。
朱旧被停职调查的第十天上午,她接到医院的电话,一切都结束了,让她回去上班。
她听到是对方主动取消了诉讼时,微微吃惊。
李主任却是松了口气:“就算他们不取消,调查结果也出来了,医疗记录没有任何问题。”
那之后,蒙蒙的母亲竟然也没有再来外科楼哭闹,她只以为是对方终于接受了事实。
却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傅云深同时取消了对蒙蒙父亲故意伤人罪的起诉。
他倒不是以此来同对方交换条件,有周知知与她母亲的录音,对方也明白了自己沦为了别人的棋子。
他只是不想再让朱旧被这件事情困扰、影响。
他的刀伤渐渐痊愈,其实没有伤到要害,如果换做别的人,养好伤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可偏偏是他这种免疫力很低下的人,因为这次受伤,原本定在秋天的那场手术,在李主任为他做了全面检查后,不得不推迟。
“推到什么时候?”
“最起码半年,甚至更久,具体的情况等几个月再检查看看。”
李主任语带责怪,“云深,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那我真的就没有办法了。
以后,别再出这种意外了。”
他却是不以为然,竟然还笑了笑,说:“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为她挡下这一刀。”
李主任脸色立即就变了,手指指着他,点了好几下,最后摇头叹气着说:“你啊!”
他说:“李伯伯,我决定过两天出院。”
李主任讶异:“你这都还没好彻底呢,怎么就出院?”
“没什么大碍了。
公司里落下了太多事情,我得回去。”
听他这样说,李主任皱眉:“我说了多少次了,你最好暂时别工作了,安心调养,在医院住着,或者在家也行。
可你跟你妈,怎么就是不听人劝呢。”
傅云深只是笑笑,不说话。
李主任一直就想不明白,姜淑宁对儿子的身体很是关心,一点点问题就给他打电话,也不管是深夜还是凌晨的。
可偏偏就是不同意他从公司里退出来。
他一心在医,对商场那些事自然不关心,傅家老爷子渐渐老了,身体也不好,手里那个大摊子迟早是要留给小辈的。
姜淑宁一辈子争强好胜,在丈夫傅嵘那里,她是输了个彻头彻尾,唯一的希望,便是儿子傅云深。
她是绝对绝对不允许丈夫的私生子来继承傅家家业的。
李主任又说:“你要出院,朱旧知道吗?”
他说:“我没有告诉她。”
“你们……唉。”
李主任摆摆手,“算了,我也管不到你们这么多。”
想起什么,他说:“她奶奶情况不太好,越来越严重了。”
他叹口气,“自己身为医生,眼睁睁看着亲人痛苦,却无能为力,真是够难受的。”
李主任走后,他想按铃叫护士推轮椅来,又立即打住了,他慢慢穿戴好假肢,取过拐杖,然后出门。
背上的伤口还没拆线,走路多少会有点牵动到,因此他走得格外慢,从五楼到三楼,走了近十分钟。
他站在奶奶的病房门口,透过小窗口往里望,病房里四张病床的病人都在,还有家属在,彼此在说话,削水果吃。
他看见老太太安静地平躺在床上,闭着眼,没有加入聊天。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老太太时,那时她刚刚住院,也是这样一个下午,她精神尚好,一边聊着天一边帮邻床的病友削苹果,说话声音爽朗,笑声也是朗朗。
这才短短几个月啊,病魔把她折腾得脸色苍白。
她瘦了好多,脸颊都深陷下去了。
在残酷无常的病魔面前,人是如此如此渺小无力。
“云深。”
他回头,便对上她的视线。
“你来看我奶奶?
怎么不进去。”
他摇摇头,说:“朱旧,我过两天出院了。”
她同李主任一样惊讶:“你的伤口都还没有拆线呀。”
“没什么大问题了,回家休养就好。
你看,我都能戴假肢走路了。”
她说:“是因为我吗?”
他沉默片刻,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定。
其实也不全是,如果不是她忽然回国来这里就职,他也不会一直住在医院里,现在也该离开了。
“你进去吧。”
他转身,打算离开。
“云深。”
她忽然叫住他。
“嗯?”
“以后,我可以找梧桐玩吗?”
他微怔,说:“当然。”
“我可以见你吗?”
“当然。”
“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当然。”
“我可以找你一起吃饭吗?”
“当然。”
“我碰到什么难题的时候,可以找你帮忙吗?”
“当然。”
“我难过的时候,可以跟你说吗?”
“当然。”
“我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可以找你聊天吗?”
“当然。”
……
她看着他,微微沉默。
他轻声说:“朱旧,你记住,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找我。”
她望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心里忽觉空荡荡的,那么多句“当然”,无聊时、失眠时、难过时、困扰时,自己都可以找他,可唯有一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他却无法给她一个郑重坚定的“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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