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寒风吹去棹
冬儿长跪阶前，怔怔流着眼泪，他安静睡着，好像睡卧着的白玉观音，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萧瑜，他注定不是她生命中能留住的人。
“殿下一路走好。”冬儿为他理好垂落额前的一缕散发，一滴热泪落在他眼角的那颗红痣上，“其实您活着也是受苦，如今走了，下辈子一定照料好自己，不要这样辛苦过活，只是后悔没告诉您，奴婢不在乎您受过什么刑罚，奴婢虽不配，却用心喜欢过殿下。”
冬儿头枕在萧瑜的手上，流干自己最后一滴泪，夹棍在他手上留下的伤痕不知何时已经褪散，白净细嫩的手，却没有丝毫温度。
“如若奴婢能活下来，奴婢去求陛下，让陛下好好安葬您。”冬儿不知为何想起了昨夜的那个长梦，做出了一个自己想都不敢想的承诺。
本欲起身，她感到手上却传来一阵轻微的力量，刹那间，好似昨夜的那个长梦瞬息复苏，与前几日和萧瑜相处的记忆重叠，让她头痛欲裂，或许是天太冷，她哭了太久的原因。
“冬儿……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恍惚迷茫之间，她好像看到自己胸前插着一柄长剑，血雾弥漫，剧痛让她睁不开眼睛，身子倒是软绵绵的，将欲长睡。
弥留之际她看到萧瑜在她身后，好像长了些年岁，脸上多了棱角，眼神却还是那么的冷，眼中装不下她，也装不下别人，像是那种绝不会对人放下戒心的狼的眼神。
这明明是一场梦，怎么痛和情都如此真实，是不是老天在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一厢情愿。
“殿下，去侍奉您养伤，我不后悔。”
这是冬儿最后说出的话，她说她不后悔。
风声连夜，霜气逼人，萧瑜从梦中惊醒，起身时手里握着一柄剑，剑鞘末端处刻着一个“悔”字。他的拇指停在刻痕处，像是摸到了尖刺，四下无人，他叫住了前来查看的侍臣，不让他们上前，把剑掷回鞘中。
这些年腥风血雨走来，他时常难以安眠，若不枕剑，便不得入眠。
新皇登基，所谓“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今日是他即位朝仪的日子，灰蒙蒙的天光漏进殿中，晨雾尚浓，只有殿中簌簌烧着的香炉有几分暖气。
萧瑜盯着那些攀升的青烟，一双狭长的凤眼，映着经年的多疑和猜忌，他命人去查那香炉，今日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怎么又梦到了她？
亲信进殿求见，撤下了香炉，禀告了萧瑜要他调查的事。
“陛下，幽州传回消息，紫烟山三年前端阳时节暴雨，雷暴催山，山崩石裂，紫烟山如今都是碎石泥流，不曾寻得陛下所说的坟冢，也不曾寻得一片杏林，还望陛下恕罪。”
“竟然还有这样的奇事，有趣。”
他命众人退下，仰躺床上，犹记得受宫刑后那个冬天，他躺在床上足三个月余，冬天，很快就要入冬了。
再过数个时辰，他就要登基成为中原天子，复仇十载，只是如今竟无一人能和他共享今日的喜悦。
闭上了眼睛，他好像忽然摸到了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那是，那是女子的手？这怎么可能？
可是睁开眼睛，身边只有他一个人。
“殿下……”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耳畔呢喃着，他的眼角好像湿润了，他却没有流泪。
难道这是那些旧党余孽使的阴谋诡计？
他尝试着再次闭上眼睛，可是再睁眼时，他已不在紫宸殿中，这里，这里是……
他一抬眼便见一旁破旧的残案上的梅花烛台，眼角骤然一缩。
这里是宜兰园？
十七岁那年他被四皇子一派陷害谋逆，又遇母亲梅妃失宠，被太子和五皇子命人施了宫刑，被囚禁宜兰园中，后侥幸活命，逃出皇宫，决心复仇登上皇位。
若这是真的，那，那她——
他看向自己手心温热的地方，轻弱的呼吸吹拂着他的指节，那是一张娟秀的面容，枕在他的掌心中，眉间略带愁容，只是因刚流过泪，眼角红肿，让他想起自己曾经踏过的血路，想起那天为自己挡下穿心一剑的那个人。
受过宫刑之后，他就换了性情，不喜欢笑，也不喜欢轻易相信人和事，即便是亲眼所见，即便是亲耳所听，萧瑜都会保有怀疑。
但是看着眼前之人，他第一次迫切的想要让自己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好像那颗死去多年的心活过来了。
目光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她的身体，萧瑜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他不是做梦吧？还是他死在了登基前，梦里找到了这个让自己日夜思念，每每想起就悔恨不已的人。
怎么这么瘦？她的鬓角是这样梳的？她右耳有一处胎记吗？
萧瑜抿着唇角，努力不让自己出声，可是却克制不住用自己的双手去捧起她的面颊。
细腻如玉，隐着冬日的清冷和和少女的体温，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他回去了？
萧瑜下意识探向自己的下腹，那里没有触目惊心的伤疤。
他回来了，完完整整的回到了她的身边。
恰在此时，冬儿醒了，她的眉梢拧紧，随后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含隐隐泪光，注视着她的萧瑜。
冬儿吓坏了，她以为萧瑜死了，这下可糟了，又要挨骂了，说不定他会用这个理由把自己赶走。
本想要跪下请罪，他的手却忽然变得十分有力，将她拉向床榻。
糟了，冬儿心想，原来他的力气也长进了，自己这下子没办法强迫萧瑜吃饭了。
“对不起，殿下，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当您刚才，当您刚才睡着了……”
“冬儿，真的是你吗？”她被拉到近身处，轻浅的呼吸声扑在萧瑜的颈间。
“啊，殿下，您记得奴婢的名字啊……”冬儿被他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只是听见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心里便很开心，自己无意间示意了他好些回，他可算是明白了。
“记得，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呢？你坐下，坐这里。”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轻浮急躁，萧瑜放开冬儿，让她坐在床边，只是却不忍心放开她的手。
略有些磨起白边的衣袖摩擦着他的手背，揉搓着心底千丝万缕的柔情。
身边清丽娇憨的小姑娘侧坐身边，目光却怯怯窥望着他，像是一只温顺又警惕怕人的小兔子，这是他要守护好的无价之宝。
萧瑜都不敢喘息，生怕眼前之人是幻象中的虚影，生怕自己的呼吸略沉重一些，就让她化作光影片羽飞散而去，好想他的心口也插了一柄剑搅动着，痛得肝肠寸断。
“殿下怎么了呀？”冬儿小声问，“奴婢给您到点水喝？”
难不成萧瑜把自己气傻了？这种病自己可治不了。
他静静望着冬儿，灵动的面容说着一字一句鲜活的话，是她，不会有错的，这不是一场幻梦。
“不，我不渴，你坐着就好。”
冬儿又问：“那，您是手冷吗？要不要奴婢帮您用热巾子捂一捂？”
她低头看了看被他紧握的手，红着脸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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