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伪君子圣子16
在看到这只精灵幼崽的第一眼, 赫墨拉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除了祂的简，全世界再无任何一个生灵有如此独特的双黑。
祂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对, 但这毕竟是简, 即使变为幼崽，祂也无法抵抗那种由衷的吸引，在看到他的瞬间, 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赫墨拉走到幼崽的面前蹲下来，动作轻柔地伸出手，想把他从冰凉的地上抱起来。
然而祂的双手却径直穿过了幼崽的身体，幼崽也像是完全没看见面前有这么一个人，仍然呆呆地望着之前的地方。
赫墨拉神色一凝, 祂顺着孩子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缓缓地站起了身。
这是一间条件极差的小屋，与其说是住家, 更像是柴房, 周围家徒四壁, 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一个柜子, 没有任何其它东西。
甚至连床上也没有什么垫着的东西, 只有一层床板，上面铺了一些柔软的棉絮，又盖了一层粗糙的布料，就当是铺上床单了。
赫墨拉的目光移回到屋内唯一的孩子身上。
祂知道这是哪里了。
这是精灵的记忆。
祂来到精灵的记忆中, 见到了还是幼崽的爱人。
赫墨拉怀着柔软与心疼, 仔细地看着小时候的简。
小精灵的脸庞稚嫩而精致，这是带着造物主恩赐的面容，却没有分毫稚童应有的活泼, 空洞与疲惫的神态出现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有一种割裂的违和，却显出沉重的悲苦。
“简……”
赫墨拉轻轻叫着小精灵的名字，小精灵当然不会听到，他只是愣愣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不出声也不动作，像个精巧的假娃娃。
窗外的夕阳照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小精灵所在地上，仰头的方向正对着虚无的神明，一如他在曾经的岁月中无数次对着不存在的神祷告。
而无论是过去的光明神，还是如今的赫墨拉，都无法给予他任何回应。
赫墨拉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屋门发出了一丝响动，小精灵立刻有了反应。
他第一时间露出警惕的神色，然后灵活地一弯身子，就将小小的自己缩到了床底下。
这看得赫墨拉一愣，这得经过什么样的教训，才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养成这种本能？
下一刻，屋门就被推开，赫墨拉回头望去，看见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走了进来。
看到这个身影，躲到床底下的小精灵立刻钻了出来，直接扑到来人面前，小小的手拉住衣角，黑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孺慕与依赖，让那个精致的假娃娃活了过来。
“妈妈。”他小声地说。
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将自己身上的行头一层层地拿下来，虽然还留着头巾，但还是露出一张疲惫美丽的面孔，那双隐隐暴露的尖耳彰显出她的身份。
作为精灵族曾经最璀璨的星辰，伊芙琳的面容仍然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美，只是她的眼中却没有了神光，美而无神，透出一股和外表截然不符的苍老与腐朽。
看到小精灵，她眼中下意识地流露出一抹柔和，但是下一秒，又变为焦急和责备。
“简，你怎么又不把自己遮挡起来？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即使在家里也要保护好自己，难道你忘记上一次我们为什么被迫搬家了吗？”
小精灵脸上还没完全展开的笑容僵在一半，他收回神色，拉住母亲衣角的手也怯怯地收了回来。
“对不起……”
伊芙琳没有看到他的胆怯和不安，她焦急地在空旷的屋子里巡视一圈，捡起被放在角落的头巾，严严实实地围到小精灵的头脸上，把他遮得和自己一样。
她的手法不算温柔，小精灵也一声不吭，任由母亲不小心的力道在他细嫩脸上留下红红印子。
看到这一幕，赫墨拉几乎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明知道这只是记忆，还是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要将小精灵抱入怀中。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天气很热，小精灵也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看母亲终于面露疲倦，在桌旁坐了下来，才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妈妈，我以后一定不取下来了。”
清澈稚嫩的声音似乎惊醒了伊芙琳，她看着儿子的脸庞，突然哭了出来。
她把无措的小精灵紧紧抱入怀中，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简，你体谅一下妈妈，妈妈真的没有钱了，如果我们再被人发现，饿死是小，万一被告诉给黑暗神我们还活着，我们会迎来灭顶之灾。”
听到伊芙琳疲惫而绝望的声音，赫墨拉心中的愤怒就像被兜头浇下一桶冰水，让祂微微颤栗起来。
是什么把精灵族的公主和小王子逼到这个地步？
……是祂自己啊。
属于黑暗神的那部分在祂心中波动起来，祂耳畔嗡鸣，露出悲哀的神色。
祂有什么资格责备简的母亲，她也本该是被全族娇宠着的公主，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她还能坚强地抚养着简，已经是母爱在起了作用。
虽然这时候黑暗神和光明神一样都陷入了沉眠，但下界之人并不知道，他们活下来了，却活在了永远的恐惧之中，黑暗神的存在就像悬在他们脖颈上的利刃，他们时刻担心着它会落下来。
简听到这些话，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眼中露出几分麻木，嘴上还是乖巧地说：“我知道了，妈妈，我不会这么做了。”
伊芙琳抱着他又哭了一会，才勉强平复下来，她取出今天做工一天得来的晚餐，放到简的手中。
赫墨拉走近看去，是两个小而发硬的面包。
精灵族亲近自然，他们更喜欢吃新鲜的蔬果，肉类和面食对他们反而是一种折磨。
但是简一句话都没说，两只小手捧着小面包，努力地吃了下去。
伊芙琳自己也吃了一个，然后她抚摸着简黑色的头发，哀伤地看着他吃东西。
“水果太贵了，妈妈买不起，我们只能吃这些。”她似乎也知道不应该这样养幼崽，她习惯性地说着这些，就像在尽力解释，“托月森林已经没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没有树木和族人的庇护，我们无法单独在野外生存……”
简还是没什么反应，就像已经听过千百次这种话，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努力地吃下这干涩的面包，装作自己很喜欢的样子。
他知道妈妈养他是一种负担，他不能再增加妈妈的烦恼。
赫墨拉的眼睛红了起来。
祂能够理解伊芙琳的崩溃和压力，但是天天对着一个只有四五岁，甚至在人类中都算幼崽的孩子面前说这些，会让他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
祂明白为什么小精灵的脸上会全是空洞和麻木了。
当祂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
高傲的创世神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到自己的无能和无力，但祂只能留在原地继续看下去。
祂不舍得放弃能够了解简的机会，这些记忆对祂来说就像剧毒，让祂痛苦，却又渴望。
简的童年就在这样晦暗的色调中度过，为了不被人发现身份，伊芙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着简搬家，白天她遮挡严实出去做工，简就缩在家里等她回来。
他再也没有取下过头巾，也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一句话，更别提教育和朋友，伊芙琳为了维持他们两个的生活已经竭尽全力，根本顾不上简是如何成长的。
从四岁，到十岁，赫墨拉在记忆中陪简过了六年，见证了这对精灵母子一路的艰辛与苦痛。
这些年，伊芙琳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本就是被娇生惯养的公主，眼睁睁地看着族人被杀，家园被毁，又承受着恐惧与生活的折磨，她终于撑不下去了。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只有十岁的简跪在母亲的床边，紧紧握着她枯瘦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哭得浑身颤抖，却又不敢发出很大的声音。
这是六年间赫墨拉第一次见到小精灵的哭泣，以往无论面临怎样的苦难，他都始终坚强，因为他知道不能再给母亲增加负担。
但是现在，他唯一可以依赖的母亲也要死了。
“妈妈，你不要离开我，我会听话，我会马上长大，到时候我出去做工，我来照顾你，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会听话的……”
他小声地哭求着，然而形容枯槁的女精灵已经无力再回应他，她望着自己的孩子，唯一的族人，眼里有着悔恨的神色。
“妈妈……妈妈……你别走……”小精灵哭泣着转过身，对着冰凉的地面咣咣磕下头去，“伟大的光明神，如果你在的话，求求你不要带走我的妈妈，我所有的族人都去陪伴你了，求求你留下我的妈妈……”
他磕下的地方，正正冲着赫墨拉。
赫墨拉定定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
“简……”
小精灵连滚带爬地扑回到床前。
“妈妈……对不起你。”伊芙琳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她爱怜地望着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压下了自己的悲伤和痛苦，没有宣泄出来，“妈妈真的很爱你，但妈妈……真的不会做妈妈，这些年，苦了你了。”
小小的简咽下一声凄惨的哽咽，拼命地摇头：“我不辛苦，我也爱妈妈，所以妈妈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伊芙琳眼中流出的泪水融入枕头，她费劲地抬起手抚摸简的脸庞，轻颤的气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中挤出。
“神不救我们，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她眼中微弱的辉光一点点地消失殆尽。
“从今往后，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只精灵了，简，你要……活下去……”
枯瘦的手蓦然落了下去。
简怔怔地望着已经死去的母亲，张大了口，泪水汹涌地流出，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痛到极致的时候，连崩溃都是寂然的。
赫墨拉慢慢地跪到简的身后，从后面伸出手，做出抱住他的样子。
“对不起……”祂无声地说，“简，对不起……”
祂以为简会崩溃，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外界的孩子，祂无法想象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从失去唯一亲人的痛苦中走出来，重新面对这个世界。
但是简又让祂震惊了。
只有十岁的孩子跪趴在母亲的床前，不吃不喝了整整三天，然后他站了起来。
因为跪了太久，他身形踉跄，赫墨拉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接住他，却只能任由他的身体穿了过去。
如果不是精灵得天独厚的体质，这么小的孩子跪这么多天，恐怕早就残疾了。
小小的精灵在地上趴了一会，然后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他冷静地开始收拾东西。
屋子里能用的东西并不多，他将所有能吃都装进包袱里，然后走回床前，轻轻吻了一下妈妈的额头。
“妈妈，再见了。”
“我发誓，我会活下去的，只要我还活着，精灵族永不灭绝。”
对母亲做完了最后的告别，他点燃火舌，在赫墨拉惊愕的目光中，在屋子里点起了一把火。
赫墨拉失去了所有的语言，祂很快就明白过来，因为精灵的身份不能被人发现，简又无法埋葬他的母亲，最终只能选择用一把火来烧毁这一切。
只有十岁，甚至从来没有接受过教育的简，天生就如此聪慧和……狠绝。
简站在燃起火焰的屋子里又停留了许久，直到火苗舔舐上他的衣服，他才转身离开了这里。
从此以后，偌大而充满危机的世界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再也没有家了。
……
赫墨拉以为这段漫长的记忆要到此为止了，这些已经让祂肝肠寸断，痛苦难忍，无数次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想要发疯。
但是祂没想到，神之心的考验并没有因此而终止。
简一只精灵踏入陌生的世界，他虽然聪慧，但毕竟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唯一牢牢记住的，就是遮掩起自己的精灵特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敢暴露出来。
他知道买食物需要花钱，但是他不知道怎样做才会有钱，母亲从不和他说该如何做工，他在人类的社会里流浪着，饿极了就去树上摘些树叶来吃。
赫墨拉眼睁睁地看着，心中无比焦急，祂几次都急得直接上手去取店里的蔬果，祂知道这样做很蠢，是无用功，但是祂更受不了这样看着小精灵受苦。
也幸好小精灵是聪明的，他的挨饿并没有持续太久，根据谨慎的观察，他开始试着做一些简单的工作。
这里偏僻贫穷，十岁的孩子出来做工并不罕见，再加上简要求的报酬非常低，人们并没有过多在意他。
他辛苦一天也许只能挣来一个面包，但他没有任何抱怨，也许是早已习惯了苦难，也许是在踏入世界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他就这样沉默而坚强地活着。
他学习自己的母亲，为了不被人发现身份，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地方，虽然过得很苦，但他比他柔弱的母亲更早地学会了保护自己。
时间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简的十五岁，在精灵族仍然是个幼崽的年纪，他已经变得成熟。
在发现了自己的光明属性天赋之后，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学习的机会，他免费给当地的祭司殿做工，只是为了能混在里面听他们给学徒上课。
简是天生光明圣体，又是肯刻苦的天才，他以恐怖的速度掌握了简单的光明魔法，然后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凭借自己轻盈的精灵身手，偷偷进入祭司殿的书库中进行学习。
他的学习速度非常快，对寻常人而言十分困难的魔法，在他手中只需要稍加体会就能学会，于是他在看完一个祭司殿的书后，就会换一个城市，然后故技重施。
在这期间，他学会了伪装魔法，虽然无法欺骗过真正具有威能的大人，但是在普通人中隐瞒身份还是绰绰有余。
当他终于拥有了力量，能够保护自己时，赫墨拉默默地哭了。
祂亲眼看着精灵这一路走来，没有人比祂更了解他都经历了什么。
在曾经的调查中，这过往的一切都只融为短短的几行字，但是在这几行字之下，却是将近五百年的苦难与挣扎。
精灵是那样努力地活着，只要踏错一步，就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
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第一次体会到凡尘的不易，直到现在祂才明白，那些过去都代表着什么。
简就这样独自在大陆上徘徊了四百年。
他的足迹遍布大陆，也因此开阔了眼界，知道了亡灵魔法中有一种禁术，叫做死灵归界，能够强行转变骨骼的属性，甚至是种族。
几万年来从来没人想过要将这种残酷的魔法用在人的身上，即使是再高明的死灵法师都不敢去想，但是简在知道这则消息之后，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不……”赫墨拉恐惧地拦在简的面前，试图阻止他，“不要去学这个，它会害死你的！”
祂当然阻止不了简。
赫墨拉痛苦地看着他不顾属性相克的痛苦强行学习死灵魔法，他用自己当实验品，一次次地在自己身上尝试，痛晕了又醒过来重新开始，就像看着他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在这期间，他抱起了蜷缩在街边角落里，那个人类与魅魔混血的女孩。
简怔然地望着女孩的目光，就像看到了曾经的他自己。
这个时候，简已经发现西方魔物的蠢蠢欲动，开始酝酿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但是他终究还是无法抛下和他的经历如此相似的女孩，决定将她养大。
魅魔的血统限制了女孩学习光明魔法的可能，简就教给她亡灵魔法，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曾经的我有母亲，如今你也应该有个人来保护你。”在不谙世事的女孩睡着之后，简坐在她的床边温柔地抚摸着她头发，“我吃过的苦，不会再让你吃一遍的。”
赫墨拉神色恍惚，冷静地发觉已经痛到麻木的心脏，原来可以再痛一些。
祂的精灵在苦难中长大，却从来没有将怨愤带给这个世界，他的心中充满温柔与爱意，那些狠绝与欺骗，都只是他自保的手段。
他不承认自己的温柔，认定自己是个不择手段的恶徒，然而他其实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柔软的心。
否则西方魔物进攻大陆与精灵何干？大陆上早已经没有精灵族了，他想要阻止西方魔物，无非是不想让精灵族的惨剧再发生在其它种族的身上。
为了这个目的，他再次使用了禁术。
他不止强行转变了自己的种族，还逆转了自己的外貌，将自己变回五岁时的样子，然后进入光明神殿竞选圣子。
他知道，只有拥有权力，才能去完成他的目标。
整整十天，他清醒地炼着自己的骨头，为了不引起更多的注意，在如此剧痛之下，他居然都没发出过几声嘶喊。
那种痛到极致恨不得马上去死的表情，深深地映入赫墨拉的眼中，祂跪下来求他停止，那声声的哀求却无法传入过去之人的耳中。
赫墨拉的理智彻底土崩瓦解，祂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在这时眼前白光旋转，他始终空无一人的怀中再次落入实际的重量。
祂回到了现实，终于再次抱住了祂的精灵。
只是精灵已经没有了呼吸。
赫墨拉怔怔地低下头来，祂的精灵倒在祂的怀中，脸色苍白，神情安宁。
他终于不再痛苦了，却也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简，我终于了解你了。”赫墨拉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我了解了你的坚持和抱负，了解了你的骄傲和勇气，我真的……都知道了。”
祂浑身轻颤着，口中溢出金色的神血，祂的眼里蕴含着那么剧烈的爱和痛，让人无法相信这是曾经那个至高无上，无心无情的神明。
祂抱着已经死去的精灵，眼神已经痴了。
曾经精灵的种种行为都得到了解释，祂知道了自己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但祂再也没有了弥补的机会。
“简，你不是想让世界恢复真正的和平么？现在你做到了，你睁开眼看看啊。”
“简，你听听大陆上的声音，你不再是背弃神明的异端，他们都在感谢你为他们而发声，甚至对抗神明，你听到了吗？”
……
“简，不要睡。”
“我在这里，你不要睡。”
赫墨拉慢慢地低下头，贴住爱人冰凉的额头，泪水滴落在精灵的眼下，分不清是谁的泪。
“求你……”祂说，“……求你。”
曾经的精灵跪到地上也求不来神明的垂怜。
如今的神明即使低微到尘埃，也换不回精灵的性命。
都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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