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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知恩图报,德器大成。


  “奴叫奚小茴,茴香豆的茴。因幼时念过些书,成德元年入宫被分到尚辇处做些笔墨纸砚供奉杂事。”奚小茴燃了香,对着中堂上美人的画像拜了几拜,随后插入香炉之中。
  萧宝凝抬眼,见泛黄宣纸上绘一娇弱美人,正坐在石凳上蹙眉望月。
  “这是你画的?”萧宝凝开口发问。
  奚小茴颔首,苦笑道:“尚辇处的一位直长大人不慎将墨滴甩到新纸上,正要扔掉,被奴求了来给卢美人作画…奴技艺生疏,郡主见笑了。”
  萧宝凝摇头点评:“你画得很好。”
  奚小茴抿唇,不置可否。
  他望着卢美人的画像,眼神又有些迷蒙。
  “尚辇处很少用得到奴,于是上面分派了一些杂活下来…郡主也知道了,便是给远在这处的听泉宫妃嫔送饭。”
  萧宝凝“嗯”了一下,示意他继续说。
  “那是我才十一岁,别人让我做什么我便要做好。”奚小茴陷入了回忆中,连自称也换成了他自己,“每日我都按时给卢美人送饭,从未偷懒懈怠过。”
  “他们都说我傻——一个入了听泉宫的美人,怕是此生再也无法翻身。”
  “我少时修学读书,知世间人若立于天地之间,应当光明洞达。若因宫妃不受宠而不去侍奉,岂不是坏自己德器?”
  萧宝凝讶然,她看了奚小茴画作便觉得他有点东西。如今说出一番话来,更让她刮目相看。
  奚小茴踱步至桌案旁,拿起一团布一样的东西来。
  他小心翼翼地拍去了上面的灰尘,又掸了几下。萧宝凝这才发现,那是一只尚未做好的婴儿袜。
  “我送饭这么久,也发现了卢美人有孕一事。不过联想到刘奉茶一案,我便没有对旁人说起过。念着她怀有身孕,又无人照料,我时常送一些宫人用不到的边角料来。”
  “恩人有一双巧手,能做出小儿衣物来,手艺不比外面买来的差。”
  萧宝凝见他望着袜子伤神,便轻声提问:“你为何唤卢美人‘恩人’?”
  奚小茴将袜子仔细清理了,然后小心地放入一旁的针线筐内。摆好后他拿起另一只袜子,不厌其烦地开始收拾。
  “十月初,我妹子在街头卖粥时,被元京恶霸看上,强行掳去。我父亲上门要人,被打断了胳膊。我四处求助无门,整日悲泣。卢美人见我哀恸,便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本不想冲她吐苦水,但她却说‘我父亲是当朝大理寺卿’,揣着一丝希望,我告知了她整件事情的经过。”
  “恩人心善,写了一封手书,让我在卢大人下朝时交予他。我照办后,不过一日,我那妹子果然被送回了家。那恶霸也掏了我父亲治伤的费用。”
  “我不过一内侍,却在要紧关头得她相助。卢美人对我而言,自是恩重如山。”
  萧白楼心道,这奚小茴的确是个正直的读书人。
  萧宝凝叹了口气,为卢美人的境遇感到惋惜。
  奚小茴收拾好了针线筐,又扯来一块布蒙上。
  他抬起眼睛平视着萧宝凝,继续说了下去。
  “冬月初一那日,恩人有些奇怪,我照常去送饭,她却厉声骂我,让我滚开。我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惹她不快,便听从了她的命令。”奚小茴的声音有着哽咽的停顿,“然而我未想到的是…第二日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萧宝凝知道紫微殿帝王皇座下的襁褓上写的是“冬月初二”。
  她感觉不妙,追问道:“怎么没有见到她…她失踪了?”
  奚小茴的双眼布满悲色,他吸了下鼻子,平复了自己的呼吸。
  “她死了。”
  萧宝凝瞳孔紧缩。
  她蹙眉道:“不对…这不对!卢美人不是死于成德二年开春?怎会冬月便死了?传言有误?”
  奚小茴的神色奇异,一侧嘴角微微上扬,带了些嘲讽。
  “呵…自然不能说是冬月,因为陛下是开春后才将卢大人调去徽州的啊…”
  这下她便懂了。
  卢允诚身为大理寺卿,位高权重,傀儡皇帝萧立亥自然不敢直言他女儿在宫内暴毙。
  萧宝凝还有一个问题:“卢美人是如何死的?”
  郡主的问题,让奚小茴一向温和的脸上带了丝恨意。
  他咬牙切齿道:“初二那日,我来听泉宫,未闻卢美人其声,便推开宫门走了进去…”
  他指着宫殿里纱帐后唯一的一张床榻,手指颤抖不已。
  “恩人就躺在那儿…肚子被剖开…肠子和血流了一地…”
  此时一阵阴风袭来,吹开了纱帐,露出了那张布满灰尘却并无血迹的床榻。
  萧宝凝天潢贵胄,自觉一身龙气,并不畏惧鬼神。相比鬼神,反而是人心更可怕。譬如吃人肉的赵庭苇,和剖开自己爱人腹部拿走孩儿的皇帝萧立亥。
  不惧并不代表不敬。
  萧宝凝捻了一根香,对着床榻微微俯身一拜,插回了香炉中。
  萧白楼见状,亦是上前效仿萧宝凝点香行了一礼。
  “后面的事情,你不用再说了。”萧宝凝道,“卢美人已死,孩子也未能成活。听泉宫被封,开春帝王将卢大人暂时调往徽州,等他回来后告知其女郁郁而终,连个尸首也未曾让他见到,对不对?”
  奚小茴点了点头。
  他猛然一跪,望着萧宝凝涕泗横流。
  “郡主…郡主心善,英王殿下势大,郡主如今又嫁了谢中书…”他嗑了个三个响头,额头渐渐显出红印,“若郡主登极,可否替恩人报仇?”
  萧白楼厉声呵斥道:“休得胡言!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奚小茴额头紧贴地面,悲愤道:“那个位置本就是英王殿下的…先帝也属意郡主做皇太女,如今帝王已是傀儡,一切唾手可得…为何不可…为何就不可?”
  萧白楼又要训斥,却被萧宝凝抬手拦下。
  她慢慢道:“奚小茴,我不想做女帝。”
  奚小茴愣了一下,然后绝望地缓缓抬起头。
  他哭得实在伤心,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泪水鼻涕。
  萧宝凝看着他这副模样,却笑了。
  “你想为她报仇,并不是只有依靠我一个法子。你为何不自己去做呢?”
  “自己…我能做什么呢?”
  萧宝凝将帕子递给他,让他清理面部。
  看着他仔细地擦拭着泪和鼻涕,她突然开口:“短短数年便从尚辇局做到紫微殿前,已经不是一般人。”
  奚小茴手中一顿。
  “你识文断字,又擅笔墨,为何不去内侍省?”萧宝凝靠近他,轻柔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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