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猫
就在贝奈特少校抵得伦敦的头一天夜里——
9月2日,兰特克里夫路的一间棚户内,进行了一笔不会以任何方式被记录下来的交易。
“我是准备卖了它,这只黑猫。”
“可不是我冷酷无情,这家伙从来不肯让我好好安宁一刻钟!”
“每时每刻都预备着背叛它的主人,准备逃跑,丝毫不顾我的感情,迫使我对它最后的善良也泯灭了。”
“我养这只猫有两年了,它来我家的时候个头不大,四肢纤细,是我好吃好喝地对待它,才养出来了现在这副好样子,您看……它还有雪白的腹部,只要您想,您尽管可以像古罗马人那样,用烙铁给它烫上标记。”
煤气灯挂在低矮木梁上,光线被地窖里健硕的人影遮蔽了大半。为了验货,他一把扯起那只黑猫的后颈,而它呢,像是什么长期没有充足饮食的动物般无力反抗,以至于只能极其微弱的挣扎。
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室内回响气一声细而凄惨的叫声。
“你这畜生竟然敢抓我?”
他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肋骨上,那小东西缩成了一团,病恹恹地哭泣着。
男人粗鲁的呵骂和击打在狭**仄的屋室内是如此明显,石灰粘结的墙缝都扑扑地往下落土,以至于原本作壁上观的买家也不得不腾出手来制止。
“先生,”这个衣着粗旧的商人,讲起话来倒有些得体的圆滑,“您是如此地讨厌它,而我又正缺这样一只,呃……宠物,不过恕我直言,您所谓它的好皮相此刻也已经不成样子了。”
他比划了一个数:“我看这笔钱,就足以支付您对它的养育之恩啦。”
那粗暴的男人还因激烈地施虐后呼哧呼哧喘着气,他可能长期酗酒,浑浊的双眼内遍布血丝。此刻这双眼睛凶神恶煞地盯着那个试图讨价还价的商人,对方却气定神闲地回望。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交易,商人心想,眼前的这个男人缺钱缺得厉害,可在禁令出台之后,此类有关“受感者”交易,就连黑市都已经找不到门路愿意收纳。
经商者再一想到这笔交易即将以格外低廉的价码成交,便无不快活地又看了地面上奄奄一息的“黑猫”一眼——他当然不会在这东西身上打下什么烙印,男人庸俗的癖好令他觉得反胃又恶心。而他本人他购置这些,可是怀着崇高又充满意义的理由。
不出所料。
墙上的挂钟走掉几分钟后,出售黑猫的男人终于还是愤愤不平地伸出了手表现自己赞成交易的意愿,商人也最终获得了他此次出行的胜利。
“但您至少,”男人用鞋尖拨开地上散落一地的黑色长发,裸露出了张女人沁满泪水和污渍的脸,“为了她漂亮的绿眼睛,再多给我一枚金币吧。”
“我会多给您一枚金币,不是为了她的绿眼睛,”商人虚伪地客套道,“等会儿还得麻烦您避着点儿邻居,将她搬到后院的马车上去。这枚金币代表的是我们的友谊。”
……
黑色马车穿过碎石子路,停在伯爵府正门口。
这栋建筑由素白砖石砌成厚实的墙体,门厅前,帕拉迪奥式的双层拱廊像是一只古板的怪物吐出舌头,装饰性的立柱成了它垂下的两根粗壮的利齿。
为贝奈特家族效力终身的那位管家就在门廊前凸起的石雕旁,瘦弱佝偻的样子仿佛一只险些被怪物吞吃掉的灰山雀——实在没什么生气。
他即便是鞠躬行礼,也死板着一张脸。
像是没看到一同下车的还有第二个人似的,他平平板板地说道:“查尔斯少爷,老爷和夫人在里边等您。”
早知伯爵夫妇不会因为许久未见长子而忽视礼节地出来迎接,查尔斯却非但不失望,甚至还有些轻松地认为自己少了件需要应付的差事。
他对管家略微颔首,勉强算是看在自己朋友的面子上冲这个对方打了声主动的招呼。随后却没有理会对方转达的消息,只是示意乔治携着他的行李跟上,大有准备直接回房间休息的架势。
女佣试图解走他的斗篷送去清洁,也被避开了。
“少爷,或许您应该第一件事先去问候老爷和夫人。”发缕灰白的老管家在背后止住他。
查尔斯正登上第一级台阶,闻言转头,他不带什么感情地弯了弯眼睛,仿佛真的在耐心解释:“船体颠簸,我一路上并未好好休息,麻烦奥斯丁先生您替我转告父母。”
“乔治。”
管家灰蓝色的眼睛终于挪向了自家少爷身后的红发青年,对方背对着他的视线,攥着羊皮箱子的手紧了紧。
“我会提醒少爷有关礼仪的事,父亲。”
他抿紧嘴唇的动作落在查尔斯眼里,后者干脆一把拿过自己的行李,扣住他的手腕使上劲猛地拉扯,乔治顺他力气倾了一下身子,再未多说什么,便顺意跟了上去。
老管家在原地吩咐佣人们准备茶水,记得给少爷送去卧室。
二人并非如人们所料回房间休整,而是径直穿过三层走廊,去了贝奈特家仆役惯常居住的侧楼。乔治从提箱里找出钥匙,并在查尔斯进屋前率先敞开了悬窗,将差不多落了两年灰尘的屋子透了透气,才让人进屋找了把椅子坐下。
若是这一幕被今天才阔别的乔伊斯大副看见,不知要有多吃惊——他还以为查尔斯有极其严重的洁癖,而现在这位少爷坐在随意跨坐在擦掠过的旧木椅上,解下的斗篷丝毫不被爱惜地委顿在脚边,给乔治捡了起来,悬挂在门口的胡桃木衣架上。
“您答应过我会注意自己的反应。”
“或许我现在应该直接去军部报道。”
“查尔斯,”乔治也终于放弃了下官进言式的口吻,同样搬了把椅子坐在人对面,“让任何人知道你与家族不和都不会有利于我们的计划。”
“你明明清楚,我这次并不是针对没露面的父母。”金发青年扫了对方一眼。
“何况,你自己不也觉得奇怪得可笑吗。”他收敛回视线,解开自己的手套搭扣,将这双做工精细的小物件随手摆在一旁,裸露出来的那双瘦白修长的手,在他注视底下张开十指,又合扣起来。
他话锋就如同战场上为同伴受伤的同伴剔去创口的刀刃一般果决可怖。
“你的亲身父亲,再看到多年未见的儿子时,却只有劝不住我时才叫了声你的名字,简直就仿佛当你不存在似的,乔治,还有比这更惹人生厌的桥段吗。”
乔治沉默以对。
“单靠‘贝奈特’们是无法构成一个如此庞大、肢节臃肿的家族的。”
查尔斯快刀斩乱麻,并没有忍心分出余光去观察朋友此刻的表情,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被两只瘦削掌弓箍出的弧度——右边代表权利和压迫着,左边便是助纣为虐的“被欺压者”:正是他们一块儿施加的合力僵化了体制,把阶级变成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幽灵城。
“对于家族而言,任何名讳和姓氏都不是必须的,必要的是财富,是保护财产的强制律令,是操控人心的虚伪道德,是纵情卑劣的享乐,以及一丁点从指缝间裸露出去、鸟食般的施舍……这些事都是你原来教我的。”
“受贿人从此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他们谄媚上层,又自恃高其余人一等。”
“老奥斯丁先生是个忠诚的仆役,可他也是被这点儿鸟食吸引来的蠢货。”
查尔斯干燥滚烫的掌心压在对方的手背上,二人的视线终于在半空中相遇了。
“所以,你若厌恶他也没有什么过错,”他说,“就如同我厌恶我体内流淌他们的血一样。”
窗台传来鸽子或鸥鸟扑棱翅膀的声音。贝奈特家在伦敦的花园素来颇有名声,况且地界距离泰晤士河并不远,查尔斯小时候就有大敞着窗口听家庭教师教授有关拉丁语的课程,结果被闯入的禽类打断的经历。
鸥鸟误闯时,翅膀煽动卷起的气流就仿佛是为这个陈旧的家族掀起的第一阵风。
十多年前的查尔斯可没现在这般针砭世人的兴趣,他纯粹、天真,被这个家族表面宣扬的善良培养出一股贵族式的高傲和烂漫。
他亦同乔治没有半点友谊,他们对彼此熟悉又生疏。那个查尔斯只不过是家族的少爷,两代奥斯丁未来的主人……毕竟在夫人还会偶尔从奶妈怀里将少爷抱过去逗弄的时候,这个家族教导给下一代继承者的,便只有阶级的鸿沟。
从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
乔治·奥斯丁止住回溯的思绪,轻轻动了动指稍,将手从查尔斯手中抽开,在对方开口还想说些什么之前,他起身去将那扇不怎么干净的悬窗放了下来——他的朋友委实不那么会安慰人,正确的宣言也要讲求正确的时机,先前那番论调如果换个人讲出,可能就会被听众一拳捣在鼻子上。
“乔治……”金发青年的视线追着他的动作移开,他与乔治一样,生着一双颜色近似的绿瞳,这双眼睛平时总是客气疏离地隐匿于交错的睫梗间,此刻包含的关切却不似作假。
只不过看表情,他似乎这时候才开始反省,自己这般本是好意的宣言是否药效过急了。
乔治虽然有几分想要再拖一拖的心思,让总是颇为果断的少将阁下再露出些事态不尽掌握的慌乱神情,但任何玩笑讲究适可而止。
他拍掉了手上的残灰:“你说的没错,查尔斯,我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也从未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有任何过错。”
“你还对那位被称作维尔福先生家庭教师有印象吧?他在授课时,同你讲解神曲时提到了‘愁苦深渊’——游荡与此的灵魂无休止的愁苦叹息着,并非由于他们受到什么痛苦的折磨,而是他们仿佛一生既没有犯罪,也没有功德,天上地下都没有这些人的容身之所。”
“我的父亲也是这样庸俗可怜的人。”
乔治想,自己原本就并未感到苦恼,或许小时候为此真有过些不公平和难过……可那也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他要自己相信,针对那老头儿吝啬的亲情,他从一开始就不报任何指望。他要自己相信,这只是一个故意试探查尔斯的小小计谋,毕竟哪怕英格兰占据了人类三分之一的国界与人口,乔治·奥斯丁所在乎的,也不过是这么一个值得亲近和效忠的“朋友”罢了。
“但丁借维吉尔之口说,人类的灵魂在基督来临之前就没有得救过。可现在绝不是宗教的时代,拯救他们的也绝非弥赛亚,而是一个健全平等的新秩序。”
“我们早已约定好了,要为他们打破这个阶级的樊笼。”
乔治一面说着,一面去衣橱里取出少爷曾经在自己房间放置的备用衣物,迎着自己朋友的目光笑了笑:“不过再任何大动荡之前……查尔斯少爷,您仍然需要休整以后,都得先收起你我的不情愿,去见一见贝奈特伯爵夫妇。”
“当然,还有你那个不讨人喜欢的的弟弟。”
约翰·弗朗西斯·贝奈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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