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负你残春
奉花的佛修退了出去,带得木门轻轻阖上,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而那被称为“上座”,地位尊崇的人始终未曾出声。
相凝霜被放置在了低矮的角柜上,碍于视野,只好尽量动作缓慢地抬起头,想要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然而还没等她一个抬头的动作做完,上首突然响起一声倒地般的巨响,紧接着便是极剧烈的灵力波动——
相凝霜吓得连叶子都收了起来,忙抬眼看去,一瞥之下几乎吓了一跳。
……好家伙。
此时午后日光淡薄,穿过窗棂透成灰沉的一片,有素衣皎皎的人痛苦伏在乌木地上,长发松散束成一束,隐约能见晶莹肤光之上,浓密若羽的眼睫低垂。是隐在模糊暗光里,最惊艳的一瞥。
而一瞥之后是更洵美光景。
兴许是因为难以忍受的痛苦,他灵体半现,华美绚丽的尾羽灵意若隐若现,碧蓝深翠在天光下泛着璀璨夺目光辉,而他侧脸半露,光影错落间可见蓝得发翠的眼眸。
艳色无双,又因他骨子里的佛性与高洁,而成了另一种不可言说的风情。
佛龛里供孔雀翎,阿兰若中藏艳骨。
相凝霜在心里念出这句词。
……当世佛子,洛长鹤。
走火入魔?看着不像。没想到她这一睁眼,竟然能看到这么难得一见的场面。
相凝霜有点兴致勃勃。
美人落难的狼狈模样刺激到了她作为妖女的兴奋点。
说起洛长鹤——
六界上下,总有那么几个众生皆晓的名字,而洛长鹤则是其中翘楚,如今佛道第一人。
他是佛鸟孔雀后人,地位崇高,天赋卓绝。寻常佛修皆秉苦修,而他却高居明塔,处事尊贵非常,大法华寺内外无敢与之并立者。寻常佛修皆重因果忌造业,而他曾一杖灭无恨峰数万鬼修,亡灵哀鸣啼哭声十日不绝。
而且,他还未剃度。
相凝霜看着看着,思路就稍微有点跑偏。
不过这个能理解,禽类嘛,又是孔雀,自然十分爱护自己的羽毛,更何况作为雄性资本的羽毛。
总之呢,在无数修士心中,这是位神仙一般难以捉摸的人物。
有修士曾经笑言,看到佛子一个衣角,都忍不住想顶礼膜拜。
而这高山白雪一样的人,此刻却好似坠入凡尘被钉入业火中一般苦苦挣扎着。
但即便是心气不顺如此刻的相凝霜,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生得好,如此狼狈的境况下不仅半点未减其风华,反而更添三分病骨风流,也怪道合欢宗那些女修都把搞大法华寺的佛修当成终极奋斗目标。
可惜同样身为妖女的相凝霜此刻半点旖旎心思都生不出来。
她未曾与洛长鹤打过照面,却实实在在有过几次交锋。
第一次是恶妖流窜盗走天虞阁至宝,她从中使了些手脚,本可以顺利的当一回黄雀,但天虞阁请来了洛长鹤,她便与那宝物失之交臂。
那是她第一次远远见到洛长鹤,黑水崖下一瞥,他眉眼漂亮得近乎慈悲。
而相凝霜则恨得手痒。
第二次是正道择选新秀的折月宴,门徒凋零的万剑宗出人意料一剑夺魁,沉默的少年剑修得了大法华寺的圣物玲珑塔,半点激动也无,回头便马不停蹄的送去了栖霜谷的妖女手里。
正道的那些个长老们几乎要气得吐血。
没办法,东西是人家光明正大赢的,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于是那段时日相凝霜料理了不少意图潜入谷内的各门修士,其中甚至还有大法华寺的佛修。
她还记着夺宝之仇,赤着脚坐在松树上,慢悠悠地放了其中一个佛修回去送信:“若是真想要,便让你们佛子自己来拿。”
嗯,确实算得上对头了。
相凝霜又冷眼瞧了片刻,她并不了解佛修的功法与路数,自然也看不出洛长鹤这般状况的原因,但他此刻这么虚弱,却实在是个难得的良机。
不对……那是什么?
相凝霜的注意力被洛长鹤手中捏着的东西吸引过去。
从他周身的灵力波动可以看出来,洛长鹤此刻已然是到了最为痛苦的时刻,长长的、华丽的尾羽已经全然显现出来,而他一只手攥得发白,似乎是痛极,因此无意识地,将侧脸轻轻贴在了手中攥着的物件上。
缱绻的,依恋的。
相凝霜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自打她知道洛长鹤这个人以来,他就一直是一副高山白雪龛里玉佛的姿态,大雄宝殿供的地藏菩萨都比他有人气,唯一鲜活些的时候或许是他开杀戒的时候,可惜见到的人也都死了。
此刻这副神情……相凝霜努力看去,想看看他手里捏的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细细的,有链子从他的指缝垂下来。
项链?
相凝霜不太确定地推测道。
那链子极细,在天光里时而折射出微弱的亮光,她看了好一会才认出那链子好像是珞石制成的。珞石产自空桑山的阳面,冬日里可以生暖,可惜颜色并不多,只有素白一种,不大好看,很少有人用它来做首饰。
相凝霜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也有过一条珞石的项链。
……不会吧。
她心情微妙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自个儿做妖女许多年月,行事不忌,的确有意无意惹过不少情债,但因为曾经目睹过合欢宗的女修花数百年时间攻克佛修,好不容易成了好事,那佛修却因动情修为大跌,渡劫时没扛过去折了性命。因此对佛修一贯是敬而远之,半点因果都没结过的。
一桩风流韵事是不碍事的,但损了人命总是不美,日后她渡劫时这桩性命也得算在她头上。
不划算。
在她观察那条珞石链子时,洛长鹤似乎是已经缓了过来,在几息内便平息了灵力的波动。
也得亏这佛塔之上没有修为低下的外门弟子,不然方才那一遭威压便抗不过去。
相凝霜眼睁睁的看着他平复了一会气息,理了理衣衫,流水一般的素锦自他指尖滑过,而他姿态从容地站了起来。
经过方才那一番苦痛绞身,他这时神情竟然极为平静,不过一个抬眼,便有如神祇高居云端俯瞰芸芸众生,这三殿七楼二十四塔,都不及他一睇的佛性。
红尘万相,梵音缭绕,佛香渺渺。
又慈悲,又冷漠。
此刻有扶桑花悄然映上西窗,日头西斜反而天光渐明,笼出一片金光,年少的佛子斜披素白袈裟,顶着冰雕玉塑的一张脸,在这样明艳灿烂的日光中微微俯下脸去,眼睫轻垂沉沉如梦,看向面前这一支亭亭未放的花。
他指尖一动,伸出手去,似是要轻轻触碰花叶。
相凝霜心里一紧。
洛长鹤修为已臻大乘,他不会一眼看出自己不对劲,要在这把她当场捏死吧。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解了她的困扰,门外有人低语请示道:“上座,天虞阁来人已至山门,住持问您是否有空一见?”
即便是大法华寺的主持,寻常也是请不动洛长鹤的,只不过眼下这事是必须要他出面的。
洛长鹤的手停在半空中。
苍白,莹润,毫无血色。
他仍然低垂着眼眸,此刻他的眸色淡了些,像暗沉沉的雪夜,平和澄澈,看不出情绪来。
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极轻极淡,似朔风拂过无崖雪山。
门外的人得了这一应声十分惶恐,回话都带着点感激涕零的味了:“……是,另外方虞阁司器万鸣欲与您当面共商除妖一事,约莫半柱香后便会上明塔了。”
方虞阁司器?
这句话中包含的信息太过熟悉,相凝霜骤然听到这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今修真界门派林立,正道之中有方虞阁与长留山,药王谷等派为首。
长留暂不必说,药王谷善炼焠丹药之术,而方虞阁弟子则以铸术见长,各色法器,法阵,符箓的铸造皆通,阁主之下有四司长老,其中的司器长老则主剑、印、尺、令等器物铸造。
而方虞阁的司器长老万鸣,据说很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只喜欢研究怎么铸剑,自打入阁起四百年间下过自家山头的次数寥寥无几,而此刻居然千里迢迢来了大法华寺,又牵扯到除妖……
那不就是四十年前恶妖流窜盗走天虞阁宝物那次!
见了鬼了,她莫不是真的回到了四十年前?
难怪她体内灵气充沛,而修为却略有倒退。
……她竟是真的死了一回,又重活了一次吗。
只是这个时间点……
相凝霜正待要理清思绪,体内灵力却骤然生出难以抑制的异动。
见鬼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要维持不住原型了。
她吃了一惊暗道糟糕,立刻用尽全力压制——
然而来不及了。
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此刻最后一道日光隐进一线山尖天茫,禅室中似乎是一瞬之间昏暗了下来。
而就在这暧昧昏灰的暮色里,倏然出现、光艳灼灼的美人姿态婉娈,赤着脚坐在佛门庄肃的案几上。
她出现的实在突然,像一切香艳传说中悄然出现的佳人,几乎分不清是真是幻。
是罗浮一梦中的一眼,夜来琼花般的一现。
她偏着头,明明是璨然到极致的美貌,眼神却是清透的——
像初绽的,微开的花苞。
“…我修行百年,今日聆您佛音而有悟化灵…”相凝霜轻轻弯了眼睛,看向面前佛子灰蓝的双眸,“…谢佛子您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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