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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京城烟云


父皇把鹦鹉还给了我,还问我有什么区别。

        那只白羽毛的胖鹦鹉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指,没有像往常一样飞走或是啄我,反而拼命地想钻进我的手心里,我迟疑地问了一句:“父皇,这是换了一只了吗?”

        父皇是齐国的皇帝,一国之君。

        要我说,无聊得很。

        每天除了向那些畏畏缩缩的老头们训话,便是和我训话,他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需要人细细品读,微妙的停顿间,史官速记的笔头在沙沙作响。

        父皇没说话,把那胖鸡的翅膀展开了给我看。

        我这才看见羽管被剪断,剪得不甚细心,血渗进了胖鸡漂亮有光泽的绒毛里,胖鸡惨叫了一声:“殿下!殿下!”

        我认得这声音的主人。

        声音的主人以前就住在我的小院里,眉眼工整得像是宫廷画师的工笔画,身世不详,不过也不打紧,我封他做我的“军师”,负责统辖池塘书房一带。

        他性格稳重温柔,处处都由着我,凡事都能做得滴水不漏。在这座无人可依靠的皇宫里,我极其依赖他,乃至于亲昵过了头。

        父皇和我的几位叔叔向来不多管我下人们的事情,他们身份贵重,认为此举小气刻薄。但很罕见地,在厌恶苦斋这件事情上,他们达成了某种空前的一致,不仅口头劝我将他赶走,甚至想要亲自动手解决了他。

        自然,他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谁也不敢轻易动他。

        而我如今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我突然间想起来他的名字叫苦斋,于是我借着这鹦鹉的由头问道:“父皇,这只鹦鹉怎么学会的苦斋的语气?”

        胖鸡很识相地又学着苦斋那副气短又温柔的语气,叹了一声:

        “殿下。”

        父皇把我引到了苦斋住的院子里,对我说,苦斋生了病,你去看看他吧,他这次愿意留下父皇就不赶他走了。

        屋子里满是药味,苦得人想吐,我命人把窗户全部都打开透透气,苦斋在床帏重重的纬纱下喊着我的名字,我走过去轻轻拉住他的手。

        “殿下,冷。”

        此时已经是春末了,我穿着一层单衣都被闷出了一身的汗,但他的手冷得可怕。

        我想起母后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冷,这个可怕的联想使我一下子跳起来,奔到门口把宫里所有太医都喊了过来。

        太医像鱼一样涌进了这间小屋,其中一位掀起了盖在苦斋身上的缎面被子,突然间,那股药味被浓浓的血味盖住,我好奇地踮着脚张望着,却被太医们堵在了门外。

        我对他们的举动十分不满,用力敲着木门,冲着里面喊着:“我可是堂堂齐国太子,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大齐太子不能看的?你们要是没能把苦斋救活,这屋子里头的,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皇宫!”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这才有一个尤为年老的老头打开了门。

        老头说话也是颤颤巍巍的:“公子没事,只是最近一个月都不能下地,也不能见风,殿下让仆人们多关照一下饮食不会有大碍。”

        我可不相信他们的鬼话,母后病重时,他们也是这样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和我保证的,只可惜当时我年纪小,记不住事情,没能叫不讲信用的人付出代价。

        如今我已经是半个大人了,我让在场打包票的老头站成了一排,仔仔细细地记住了他们的脸,谁也赖不了账。

        太医们像是一群被吓坏了的家禽,垂着头互相挤着窝在房间的一角,脸色不比床上垂死的苦斋红润多少。

        为首的那个老头哆哆嗦嗦地自荐,说是有他这把老骨头在,苦斋就不会死。

        “你能保证吗?”我问。

        他磨蹭了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了我想要的答案。

        我随口说道:“那好,你把家人都接去东宫的厢房里安顿好,这样也免得你进出宫门不方便。”

        此话一出,老头突然哭了,我盯着那张血红的嘴,几颗老牙杵在里面,胃里一阵翻涌。

        他说自己一辈子都为大齐效命从无二心,为何太子殿下要迁怒于他的家人。

        屋子里低声悲哭和祈祷,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人老了总是喜欢倒苦水,和我一个小孩子发泄无关紧要的怨气,如果我不是太子,我一定要将他扫地出门。

        可我偏偏是母后的唯一的孩子——我是大齐的太子,我不得不将这一切忍耐下来。

        九年前,我亲眼看着我母后死,上一秒还和我轻柔地说着话,下一秒脸色已经变成了死灰。

        我贴着她的胸口上,感受着温暖柔软的身体逐渐变冷,以为她只是忘记了传说最后的结局而陷入沉思,直到母后的好友兰贵妃惊叫着跑进来抱住我。

        “殿下别怕,殿下快到兰姨娘怀里来。”

        宫女们的哭声快掀翻了屋顶,我被兰贵妃半拖半抱带到宫门口,才意识到母后已经不在了,我想不明白,她怎么就一下子没有了呢?

        兰贵妃四处和人说我的心是从寒地里长出来的水晶,小小年纪面对生母病死的事情,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心想她真是多管闲事。

        生命何其脆弱与无常,因此我对苦斋的病持悲观的态度。一个月里我无数次设想过他会死,但是一个无名小卒的死会通知给大齐的太子吗?

        为此我专门安排了一个夜里跑腿的小太监,每天晚上替我去苦斋的房里点一支安眠香,顺便看看他究竟有没有死。

        得到的答案都是:苦斋不愿意饮食,生命垂危。

        但是奇迹还是发生了。

        一个月后,老太医神气十足地告诉我,他已经将苦斋救活,希望我能放他和家人出宫,我巴不得这皱巴巴的老东西赶紧搬离我的东宫,赐了些金银珠宝限他一个时辰之内离开这儿。

        这是我第二次救下苦斋,我故意说给他听,想看他像那些喜欢自扇耳光的小太监一样,跪在我脚下感恩我的大恩大德,但是苦斋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我急了,又聊起父皇替我训好的胖鸡,给他展示了一下胖鸡如今是多么的驯良可爱,苦斋这才舒展开了眉毛,微笑道:

        “小东西,你也飞不起来了吗?谁替你剪了翅膀?”

        “是我父皇剪断的。”

        苦斋的眉毛又皱起来,似乎对我的答案很不满,他与我父辈有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种矛盾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使父皇与皇叔们忌惮他,打压他,甚至想要他死。

        我不在乎,毕竟他什么都没有,甚至不如我手里的胖鸡。

        他没有家人、没有知心朋友、没有名分和地位,连姓名都不详,我想掌控他易如反掌,这种地位的悬殊给足了我安全感。

        苦斋痊愈的半月后,夜里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宫人把我摇醒,说苦斋来找我了。

        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苍白中透着青色的皮肤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更加阴冷,我要他赶紧进屋烤烤衣服,但他只站在门外。

        苦斋的眼睛隐在乱乱的长发之后,他说:“殿下,齐国要变天了。”

        齐国确实变天了,就在那个漫长得令人窒息的雨夜,父皇驾崩了。

        临死前,他要用那双逐渐变冷的手摸摸我的脸颊,我哭着不肯上前,是太监们压着我的胳膊,近乎强迫地让我跪下的。

        我趴在地板上,听见匆匆赶来的太傅,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子年幼,还请陛下为大齐指一条明路。”

        我想苦斋一定很高兴,这世界上想杀他的人又少了一位。

        父皇的葬礼办得极为风光,太妃们换上了轻柔的白纱,像一片片薄霞簇拥在父皇的灵柩旁边。

        我问一旁的苦斋,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子真的会喜欢上六七十岁的老头吗?

        苦斋说不会。

        我觉得也是,但是她们又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就不怕旁边的人觉得她们虚伪吗?

        苦斋说,殿下快哭吧,他们觉得你最应该伤心,不哭又要挨训了。

        我努力了一会,实在挤不出眼泪,为了不被台下一直关注我一举一动的太子太傅发现,我只能用手掌用力压住了眼睛。

        时候还没有到深秋,宫里找不到菊花来装点,因此父皇的灵柩旁放满了银白色的芍药,东海送来的珍珠像水一样倒进了父皇的棺材里。火红的碧玺与明绿色的碧玉被埋在珍珠中,阳光从大殿正门照进来的时候,宝石与金器在熠熠发光。

        殿里的熏香比往日要厚重,宫人也比往日里更加沉默,我与皇兄们站在龙椅下等待着父皇的遗嘱,就好像父皇的幽灵此时正坐在上面发号施令一样。

        如果不出意外,下一步我就要被那群看起来阴森森的老太监,一步一步扶上皇位。我紧紧地盯着那顶华丽的冠冕,我知道那些太监们也在看我。

        苦斋不喜欢这宫里的所有人,我也一样。

        我听见那些宫人们从喉咙里发出的呜咽,便觉得厌烦极了,我不止一次向太后提议,将她们的舌头绞去,不说便不会想,不想便不会伤心,多么简单的道理。

        太监在读着那份冗长又无趣的遗嘱,不得不说父皇是个面面俱到的人,就连死也早早做好了准备,哪些妃子要带走,哪些封地分给什么王,哪些大臣要进行调动……

        最后他读到,父皇说我太过年幼,希望母族的亲戚们能替他照顾好我,而这把龙椅要暂时由我的长兄兆文代为管理了。

        长兄一愣,随即脸色煞白,环顾着鸦雀无声的人群,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不知道是福是祸,硬着头皮准备接旨。

        我牵紧了苦斋的袖子,我知道所有人都在等我的反抗。

        果然,下一秒宫人里就冒出来一个刺耳的声音:“是皇后改了遗诏!太子已经十五岁了,凭什么让大皇子干涉朝政!”

        那是二皇子兆钦的母亲纯贵妃,一个嗓门极大的粗鲁女人,太后很不喜欢她,但又苦于整个宫中都没有纯贵妃这样有手腕的妃子来协理六宫。

        太后以前总和我叹气,说倘若有你母亲在就好了,有你母亲,她们不会这么胡来。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纯贵妃,都知道从前她很不待见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成了我这边的人。

        苦斋说:“她是嫉妒别人的儿子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借你的名义攻击大皇子一派,不是真的对你好。”

        我知道,可是嫉妒就要毁灭,乃至于玉石俱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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