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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来年春(五)


我丢失了一年的记忆,带着名字相同背景却全然虚构的假证件和脆弱多病的身体,逃离家乡横滨,开始四处漂泊。

        由于潜意识明白这结果是自己提前计算好的,所以并不慌乱。只是夜深人静时,总不免想起那份不知是否拿到的录取通知书,还有忘记如何逝去的父母。

        已经报完仇的笃定,让我虽然悲痛,却能重整心情投入日常生活。不过,即便还残留着对于人类情绪的敏锐感知,生活仍然变得相当辛苦,我连续辗转了多个地方,才终于在一个相对偏僻的小城居住下来。

        离乡时携带的资金告罄,工作变成第一要务,可不能深究的身份和实在病弱的躯体给应聘造成了极大阻碍。最后,我进入一家不太正规的小企业当了文员。

        那之后的一年是难得的安稳日子。我姑且休养好了一点身体,不再动不动生病,人际交往方面,也和几个同事成为能一起逛街出游的朋友……正以为自己会在这里扎下根直到老去,突如其来的意外就彻底打乱了日常——

        有一阵不见踪影的老板抛下公司跑掉了。

        据说是欠下巨额高利贷又无法偿还,害怕□□下狠手,干脆卷了公司所有资金连夜跑路。

        消息爆出来的时候是正常上班的周一上午,大家刚陆陆续续、懒懒散散地回到工位,还没从周末假期里彻底醒神,嘈嘈杂杂地随意交谈着,就见副总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地扑开门,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凄怆大喊:“老板跑路了!xx组来搜人啦!”

        在茶水间泡麦片的我被他叫得手一抖,差点打翻杯子,没听清楚“xx组”到底是什么。

        仿佛大石头砸进湖面水鸟群,激起高高的声浪和一堆慌乱的身影。公司立刻炸开了锅,同事们惊慌失措,收拾东西的、四处叫人的、打电话报警的,纷纷乱乱,挤挤攘攘。

        我躲在茶水间坚持泡完了麦片,细嚼慢咽掉,还冲干净了杯子,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人跑了一半,旁边工位的同事虚弱地抓住我胳膊:“你怎么这么冷静?是不是有办法?”

        我收拾好东西,摇头:“慌也没用。钱不是我们欠的,对方不至于做得太过分吧。”

        本地势力在城里盘踞多年,现在就跑反而更容易引起注意,不如等等看看情况。

        我毫无存在感地缩在角落,旁观□□打手冲进公司四处搜索。在一个个询问完留下的员工后,他们一无所获地离开了,我不禁松了口气。

        原本这件事该到此为止,我只需要换份工作就好,但倒霉的是,没过两周,有知道老板下落、或许参与了卷款潜逃的同事被查出,还顺利跑掉了。颜面扫地的□□顿时大怒,怀疑剩下的员工里还有同伙,又开始派出打手逼迫骚扰已经离职的人。

        冬春之交,我正惯例性身体不适,被无辜波及后根本没法休息,直接生了场大病。

        那些人活像是我欠了债似的一个劲上门骚扰,精力不济的我无奈接连换租,尝试应聘的几份新工作也被搅黄了。

        一味支出很快让我的经济状况陷入窘迫,加上好不容易找到的愿意收留我的房东再次不堪其扰,告知我三天后必须搬走……一连串变故逼得我有一刹那情绪崩溃,控制不住爬上了出租屋的天台。

        刚来临的春天给小小的城市披上一层绿纱,夜色里看不真切,唯有冬季恋栈不去的寒意渗透全身。与大都市横滨不同,城里人们休息得早,我站上来时只剩零星几片亮着的区域,凛风扯着黑暗呼啸而来,吹乱头发和衣摆。

        我当然不会跳的。

        虽然失去了一段记忆,但残留的情感仍在提醒我,我曾经无数次站在了悬崖边缘,还是选择活下来……正因为爱并非身外之物——这份不会随父母一起前往彼岸的、如横滨的海一般深切的爱,至今仍在我的血脉里奔流。

        明白这点的我,才会一次次在死亡前停步,热泪盈眶地回头拥抱生活。

        可是,即便怀抱着绝不会跳下去的自信,却由于太过痛苦而一时没有下楼的勇气,只是呆呆坐在楼顶注视下方,直到风把脸颊都吹痛。

        收容所的电话就是在这境况下响起来的。

        除开在城里应聘外,我在网上也投过简历,选中收容所,是因为职位介绍上写着:“辅导员是救助他人的工作”。

        “我想成为离岛医生,和爸爸妈妈一样,去救助别人!”——年幼的我曾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过,直到此刻,我还怀抱着同样的妄想。

        冻僵的手慌乱掏出手机,我两手捧着它凑近耳朵。

        那头的招聘主管嗓音温和地说:“甘小姐,您有照亮他人的才能。欢迎您加入我们!”

        我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只记得自己由于坐太久而全身发麻,挂掉电话后攥紧手机,脱力地滚下天台边缘,回到楼顶。

        夜晚还是那么冷,我跌坐在地,靠着冰块似的矮墙怔了一会,捂住嘴哭了出来,哭得满手是泪,几乎是半爬半摔地回到租住公寓。

        第二天,整理好行李、满以为要开启新生活的我乘船离开小城,跨海奔赴孤岛。

        然而,登岛之后,所谓“专用于特殊人士休养疗愈”的收容所让我大失所望。比起想象中温馨专业的疗养机构,这里更像是一所敷衍伪装过的监狱,连身为员工的辅导员都犹如被软禁般困在了岛上。

        心态大差的我颓丧了很久,幸亏遇到爽朗又坚强的前辈。

        现在回想起来,孤岛生活远比我最初悲观断定的美好。有悉心照顾我的前辈、热情敦厚的杂货店大叔、和蔼体贴的农园婆婆……公园长椅最适合赏花,沿着密林小径能找到各种惊喜,走过沙滩可以揽蔚海入怀——

        春光跟着三月停驻在窗前树梢,绽出簇簇绮霞似的花朵,与黄昏的云霓融为一体。

        我终于整理完苏醒的记忆,即使“读心术”的恢复同步带来了高烧,也止不住想要微笑的心情。

        发热引起的轻飘飘的错觉更助长了这份愉悦,我忽视掉脑海里又开始吵吵闹闹的人格们,想起多年前的疑问。

        世界上真的好人多吗?

        我仍然无法断言,但是——

        绵绵春雨降落孤岛,润潮了我的窗。风拂起纱帘,吹向被敲响的门扉。

        我晕晕乎乎地走过去,打开门,瞧见一身看守员装束的青年摘下帽子,露出我思念已久的脸。

        暮色里,他眼眸像窖藏经年的红酒一般,只看一眼就使我酩酊起来。我主动伸手牵住他,颊边融开柔软的笑。

        ——“不要害怕接近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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