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六章惨绿少年
朱雀楼本是一座佛塔。
那场浩浩荡荡的灭佛后改为宴饮之地。楼高九层,密檐飞拱,仿木结构的塔座刻有满壁浮雕,造莲花金刚力士之相,束柱更雕有卧狮飞龙,其中原塑佛像已毁,只留下一壁二十八星宿的斑驳神像。
尤其,顶部穹窿藻井尚未被毁,每层饰以琼楼玉宇,烟雾缭绕间似有神明立于其中。正是古诗有云中的“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顶楼桌前已遍布珠翠之珍,葡萄美酒。司徒陵早早到了,背手身长玉立,正凭栏眺望高楼美景,他虽不过一没落王孙,但行止间自有其贵气;崔焕之不等他招呼,径直随意落座,也不客气,已自顾自斟起了酒喝了几杯。
本是做东的司徒陵倒是主动坐在了末位。
觥筹交错间,长风对着司徒陵举起酒杯,好奇发问:
“司徒兄,你想好要问圣上讨要什么恩典了吗?”
司徒陵斟酒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放下酒杯,郑重其事言道:
“我若向圣上请旨领幽州三万精兵,收复雁山以北失地,诸君以为如何?”
长风敬酒的手停滞在那里。
辰霜猛然抬眸直视说话之人。
崔焕之则是闻言呛到酒咳嗽起来。
“咳咳,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崔焕之挥手擦去身上的酒渍,站立起来,指着着司徒陵说道,
“好大的胆子!你可知,自正德六年割让以来,无人敢向圣上提及。圣上逆鳞,稍有不慎就是灭族之罪。”
“我知。”
“你可知,雁山六州汇集陇西河朔多方势力,你自请为战便是戳其痛处,动其利益。”
“我知。”
“你可知,雁北之地,祁郸回鹘各族盘踞已十年之久,三万精兵乃是你以卵击石。”
“我知。但任由正德六年的奇耻大辱继续围困我大唐,和亲割地,岁绢缯器,是我辈所不能忍。尤其是雁北之地,乃入中原要塞,他们盘踞一日,我大唐腹地便一日寝食难安。”
说到“和亲”两字之时,辰霜骤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的手紧紧握着酒杯,面色平和,心间却似翻江倒海。
正德五年,她已在老君阁习医近三载,忽听闻圣上加封宴海公主,不日便送往回鹘与可汗成婚。她的阿姐,就这样去国离乡,成了那个早已年迈的回鹘王的可敦。
可鲜有人记得,曾有个少年,长阶一步一叩首,殷殷额血印地,跪于殿前从朝阳至夜月,却终是无望一面相见。
幽幽经年,骎骎流景,眼前的当年旧人虽不曾再提起她的名字,每每忆起神色却无不痛惋。
那么多年了,原来不止一人还记着她。
辰霜的思绪被长风的出言打断:
“只请三万精兵,你可有胜算?”
“你,你也由着他胡来?这搞不好可会龙颜大怒,杀头的罪。”崔焕之惊异地望着眼神执着的两人。
“于陵而言,三万未必能敌祁郸的精锐骑兵,但对于司徒家来说,便已是足够。”随着司徒陵语罢苦涩一笑,其余众人瞬间明了:以司徒家的尴尬处境,如何能向圣上要更多的兵?圣心多疑,三万已是他能信任的极限。
“回鹘人一向首鼠两端,不足为惧,不必担心雁北回鹘部和祁郸的联盟有多牢靠。如此,三万未必毫无胜算。”长风沉思中开始布局,他娓娓道来中,俨然运筹帷幄的少年将军,全然没了病弱之气。
崔焕之闻言中,不断微微点头,又沉默良久,忽然下定决定般发话: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来助你。”他顿了一顿,直言道,
“陇右苦祁郸久矣,若得圣上首肯,我陇右愿携一万精兵共克之。”
“若真如此,击退雁北的祁郸和回鹘,便指日可待了!”司徒陵得意外之喜,眼中闪着不可名状的光亮。
“你父帅可会允你?”长风瞥了一眼崔焕之,心有疑虑。
“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建功立业,我身为一朝伯爵,自然要为国效力。父帅必当应允。”崔焕之目光熠熠,仰头望了一眼辰霜,对着长风调笑道,“倒是你,萧长风,河西何不一起出兵征讨,可是不敢?”
“父帅并未应允我领兵……更何况,三地联兵,圣上该作何感想?”长风摇了摇头,一语道破了个中深意,在座诸位便无人再追问了。
酒过三巡,想到自己来宁州的初衷之一,为的乃是河西方经历的惊险疫病,长风眉间涌上一阵忧愁,向座中各位问道:
“敢问各位,最近身边可有疫病发生?”
“疫病?难道,河西起了疫病?”崔焕之眼神一凛,难掩一丝惊恐。陇右河西接壤多处,一旦河西有了疫病,陇右也不久矣。
“虽已被尽数压制。但未寻得源头,我仍是担心……”
“疫病……我自洛阳来宁州,曾遇到几个逃难的平民,倒是从他们口中有听闻疫病之说。”司徒陵回忆道,“如若我记得不错,他们应来自蓼州。”
蓼州,原大唐往来西域的必经之地,乃一大镇,曾经商贾遍地贸易繁华,被称作塞外明珠,近几年不知何故略有衰败,也是大不如前。蓼州地缘复杂,人员流动混杂,若在此地爆发疫病,恐殃及周边各族,乃是万分凶险。
“幸得司徒兄告之线索,我打算不日便前往此地。”长风心中不安,决意明天一早就启程。
“我与你同去。”辰霜自然知晓蓼州特殊的地理位置,哪怕是简单疫病,久而久之会引起粮灾饥荒,进而是暴{}乱,而西有回鹘、北有祁郸虎视眈眈。动荡将在此一疫。加之辰鬼来信认定此地事有蹊跷,必然也要一探究竟。
崔焕之放下了酒杯,眉头微微拧了起来,站起来沉吟良久后,缓缓说道:
“那蓼州算是我陇右治下,蓼州现主事乃是杨岱,前朝叛臣杨泳思之子。说起那杨泳思,多年前曾意图投靠我父帅,由于其前朝身份,更加之……”他在这里顿了一下,猛然转身,背光对着众人,继续压低了声音说道,“更加之其与那位废太子的关系,父帅并未应允,从此没有一个节度使敢搭理他。便任由他自生自灭了。”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之人都愣了一下。
“你说的可是……太子琮?”司徒陵的声音有些颤抖。
司徒陵拿着酒杯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怆然道:
“杨泳思伯伯,也曾是司徒家的旧友,曾与家中长辈一同辅佐那位……”
“嘘……”崔焕之赶忙上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瞥了一眼司徒陵,急言道,“这个名字,可是本朝的不可说。小心隔墙有耳……”
众人默契一般沉默了。
“我只听闻父帅曾言,蓼州已逝的州官杨泳思行事仁心仁义,却不知个中还有如此一段过往……”长风若有所思,随即又对着司徒陵说道,“司徒兄也是要上京一展宏图的人,皇室秘辛非我等该议论置喙的。”
在场缄默无声,谁人不知司徒家与那位废太子的渊源,谁人不知圣心恰因此忌惮,谁人不知司徒世家自此内无圣眷重戚倚靠,外无封地兵权傍身,就像身陷沼泽的人越沉越深,在朝堂再无半点声响。
“我明日也将返回长安,得圣上觐见,希望可放手一搏。到时,只能遥祝长风你早日查明真相。我若是不成,还得求今日在座各位赐我一方青冢即可。”司徒陵举酒向众人一敬。
众人见他如此踌躇满志,纷纷宽慰,其中崔焕之举杯道:
“历年马球夺旗者,求黄金万两者有之,求官求爵者无数,请战之人,确实头一次见。你不求金银玉帛高官厚禄,不做一个富贵闲人,司徒陵,你确与那些王公贵子不一般。待回营禀明父帅,我定助你一臂之力。千里同风,此诺必践!”两人随即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一滴不漏。
几番你来我往的敬酒后,崔焕之有了几分醉意,他转向辰霜,柔声道: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崔某有一物相赠。”说着就把手中一卷轴递予辰霜,“聊表相思罢。”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一看便是长期骑射留下的痕迹。辰霜不明就里,从他手中接过卷轴,随即打开了丝绢制成的细腻画卷,赫然入眼的是一幅单人骑马击球图。
细细一看,马上之人,正是崔焕之本尊。
“什么相思?!崔焕之你可别胡来。”长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前去夺画卷。哪只崔焕之似是早有防备,挡在辰霜身前,拦住了长风的手。
辰霜从未见长风如此跳脚的模样,难得掩面微笑故意说道:
“久闻崔公子仪貌如神,今得此画卷观之,果真无双,辰霜定好好收藏。”
“辰霜你……崔焕之你给我站住!”
玩闹罢,几人凭栏而立,遥望远处几片绚烂烟花升至最高处,在屋顶炸裂开去后四散。他们约定,虽今后分赴东西,待彼此事成后,仍要再度登上这朱雀楼宴饮到天明,大醉方休。
“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酩酊大醉的少年们吟唱了起来。
辰霜立在楼中,只觉天地间风起云涌,云波诡谲。
宁州之后是蓼州,蓼州之后呢?
那年的她亦不曾料,朝局之中,瞬息万变,阴谋谜团如同一个又一个巨浪打来,将沉浮其中舟帆悉数颠覆。
长沟流月去无声,多年后曾于朱雀楼上豪言壮语的少年们安在?她又安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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