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钱塘潮升
都督府众人心中纳闷。
一向身体健朗的小侯爷为何只是淋了一场初雪就病了五日。
本到不至于病那么久,只是淋雪的第二日,小侯爷已是伤风发热,还是冒着大雪策马独身去了一趟青云道观,也不许旁人作陪。
回来便病倒了。
府中的小神医就第二日来诊了一次脉,写下药方交待给下人便走了,接下来四日也未曾来探望。
第五日傍晚,李熙潮觉得身体爽快些了,便半躺在榻前批阅军情公文。
他只着一件淡色忍冬绣纹的单衣,外披雪灰大氅,不曾束发,额发有些散乱地披在左肩,哪怕体态慵懒,神情疏离,望着奏报的目色也如刀锋般凌厉。
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眸望去。
是魏江。看他步履沉稳,面色润泽,看来是全然好了。
“末将魏江,问小侯爷安。”
魏江上前跪在地,对着榻前的李熙潮一拜。
“起来了吧。生了场病,怎如此知礼数了。”李熙潮目光仍落在奏报上,淡淡对魏江挥了挥手。
“末将有要事相求,还请小侯爷成全。”魏江没有起身,双拳相握,声声洪亮。
李熙潮一手闭合了奏报扔在一侧,闭眼捏了捏紧锁的眉头:
“你说吧。”
“如今崔氏已盘踞于郦州城外十里外,郦州军情紧急,若郦州沦陷崔氏之手,灵州危矣。刺史张尧无能,只求自保;驻城诸将半为崔氏旧部,恐有异心。末将自请带五千精兵前去支援郦州。”
李熙潮一时情绪复杂,诸般滋味翻涌脑内,他的目光扫了一眼仍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魏江,仰了仰头似在思索,接着便从榻前起身,任由大氅随着他身形移动从他肩上落在了床上。
他走到魏江身侧,一手将他拉了起来,望着空旷的寝殿,别有深意地问道:
“郦州有我方蔡铿、马翰二将;灵武郡诸将中也不乏善行阵用兵之人。你是我的亲卫,虽在战场与我,从未单独为帅,怎突然想要领兵守城?”
“因为,因为末将,想要军功!”魏江答得有些急,神情恳切仰望而视。
“为何想要军功?你还是直说便是。”李熙潮早将他这位从小老实的部将猜了七八分,故作神态自若地顺着他的话往下探。
“因为,我想用军功,向小侯爷求娶一个姑娘。”
李熙潮终于等到了这个答案,他说不上失意,也谈不上释然,不过心中倏忽空落落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垂目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魏江见小侯爷不语,急匆匆继续表明心意:
“天璇姑娘为我不顾生死,以身试药。此情此义,魏江平生未见。此生,已立誓非她不娶……”
“够了。”李熙潮不想再听下去,掐断了魏江的凿凿立誓,随后又淡淡说道,“她又不是我的人。求娶她何须我的首肯。你何不去问她,反倒来找我要军功?”
魏江摸了摸后脑勺,迟疑着吞吞吐吐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大致意思在李熙潮听来便是:
“天璇说了,若得小侯爷赐婚,她便同意。”
这个顽童。李熙潮哑然失笑。
“郦州领兵一事,你待我再思量思量。先退下吧。”
魏江走后不久,李熙潮来来回回翻阅着几本军报,却一个字也没看得进去。
直到寝殿前突然滚出一个啃了一半的香梨。
“出。来。”李熙潮的吐字极慢,带着微微愠怒。
谢遥慢慢从帘后走了出来,他听出了小侯爷不愉快的语调,赶忙躬身将香梨从地上捡起来擦了擦。小侯爷一向注重清洁,怎么就如此不小心将这香梨掉在他寝殿的地上,都还没吃完呢。真是两败俱伤。
想到此处,谢遥忙堆着笑转移话题道:
“小侯爷身子可好些了?”
“什么时候来的?”
“和魏江一起进来的。”
“无礼!听人墙角,罚俸一月。”还未等谢遥争辩,李熙潮直接一句话噎死了他,又问道,“魏江那馊主意是你给他出的吧。”
“是又如何,军功换赐婚,古来有之。”谢遥抱胸一副审视的姿态,凑近端详起他这位一向不染尘事的小侯爷来,探道,“不会是,小侯爷你舍不得吧。”
“舍不得什么?你休要胡说。”李熙潮没想到被看穿心事,直接将手中一本奏报砸在眼前的谢遥头上。
“儿大不中留啊。魏江和我总要娶妻的,总不能像小侯爷您一样,一直孤家寡人吧。”谢遥吃痛还不忘贫嘴,后退几步摸着额头嘲讽起他的主子来。
李熙潮缓过神来,顺了顺气,见他不察,便绕开了这个话题:
“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灵州内崔氏的人清扫得差不多了。郦州乃是崔氏旧地,党羽众多,有些难办。我或许得亲去一趟郦州。另外,还有一事……”谢遥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一丝喜悦,“那小子,也快到灵州了!”
李熙潮自然明白谢遥说的是谁,反问他道:
“你每每提起萧长风,似乎总是很高兴?”
“我这是欣赏,天下间有勇有谋,又向着我们朔方的少年郎不多了。十年前在京城,可是他救得我。自此一别,也多年未见了。这次,他该把玄鸟令牌还回来了吧。”
“他确是个难得的将才。灵、凉二州,唇亡齿寒,他此次入灵州,定是为此。灵州一旦攻破,崔氏便可不翻越祁山天险,经由灵武平原长驱直入凉州,直捣河西军辎重。”
李熙潮已将战局看得透彻,他单衣背手立在殿前,姿态清绝,白玉为神,言语一如既往不着一丝悲喜,旁人亦看不透他的心思。
而他心中早有了判断:崔氏对朔方并非有意,而是属意毗邻的河西已久。经由灵州,不过是为了搓一搓他朔方的锐气罢了。
“至于玄鸟令牌,不过一块器具。我领朔方数万兵马何曾靠它?这令牌,另有他途。”
谢遥一时没想明白这令牌有何他途,他心思还是萧长风身上,问道:
“需要给萧长风一行人安排住处吗?”
“他自会先来见我,先把城东那座别院收拾出来吧。”
谢遥退下后,李熙潮才感到入冬以来的些许寒意。他重新披上了大氅,缓步走向窗台,向外头望去。
外面雪还在下,婆娑世界被白茫茫一片覆盖,全然换了模样。朔北风之烈,似是容不下悠柔的飘雪,不断吹散四处。
如此静谧雪夜,她又在做什么呢?
李熙潮忽心念一动,系紧了半披在身上的大氅,大踏步往前打开了殿门。
门外的雪簌簌而散,吹落在呆住的李熙潮肩头。他被这眼前雪白晃了神。
犹疑是梦中。
少女捧着一碗汤药,正立在门外。犹豫间,门却突然开了,吓得瞪大了了双眸,后退了一步。
李熙潮勾了勾嘴角,没有什么比想见之人便是眼见之人更惊喜之事了。但他没有流露出笑意,满心欢喜只化作一句调笑:
“你身为我府上的医官,我都病成了这样,你终于记得来医治了?”
“我来送药的,但你的侍童睡着了……”天璇指了指了一旁倚靠着门睡得正香的侍童。她从不期而遇的惊吓中回过神了,又鼓足气说道,“我,我何时成了你的医官?我明明只是顺手帮你救人。”
“哦?也不知道那日在灵州城外,是谁硬拉着本侯的腿不松手要我收留,最后还将一双靴子直接要了去。”李熙潮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将当日情景一一说予当事者听。
“你……可是病好了?”虽此地只有当时在场的两人,天璇却觉得有些难堪,一抹绯红漫上了她俊俏的小脸,只令人觉得她眼角那颗泪痣,甚是撩人。
“咳咳咳……”李熙潮突然咳嗽起来,瞥见脚底睡着的侍童闻声动了动。情急之下,他一手掀起大氅裹住天璇,整个人将她拽进殿内,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珍宝,要藏起来,不给人看到。
门又被猛地关上了,一阵疾风吹过,惊醒了梦中的侍童。他惺忪睁眼看了看寝殿四处,并无来人,便只道是冬日狂风大作,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墙渐渐睡去了。
李熙潮一向不屑于生炉火取暖,他自诩身体强健不畏寒,不挨到寒冬腊月是不肯生火的。
但今日见天璇冷得直打哆嗦,便打开了铜炉点燃几块上好的松石炭,生起了暖炉,不经意地踢到她的腿边。
天璇将冻僵的小手放在暖炉上,将手烤暖了后,又用手心的余温不断捂着那碗渐凉的汤药。
“药。喝药。”天璇将手中一直捂着的汤药递给了他。
没想到,才短短几日,这递药喝药的身份便换了过来。李熙潮心中苦笑,躲去一边推辞道:
“不喝。我已痊愈。”
“全好了便不会咳得那么厉害了。你怎么能瞒得过我呢。”天璇反手将他的手握住,去探他的脉象,凭着医者对病人的直觉,天璇很快察觉到了李熙潮的异样,“你不会是,和我一样,怕药苦吧?”
李熙潮起初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听到此言,又马上抽回手干咳了几声,却被天璇“咯咯”的笑声打断了。
他正要矢口否认,却见她从袖中掏出一颗糖,在少女的玉指间显得犹为晶莹剔透。
“呐,喝完药便可以吃糖。”
李熙潮的神色柔软了下来。他接过少女手心的糖,望着它玲珑的棱状折射出多彩的光,回忆道:
“我幼时常患风寒,要饮极苦的汤药,那时我大哥也会带一颗糖给我。”
“你大哥?怎从未听你说起过……”
“我大哥乃大唐荣王李熙塘,与我乃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
天璇从未见他如此至真至诚的神情,记忆中的李熙潮总是微蹙着眉,一脸冷淡严肃的模样,令人不敢逼视。她小声默念这两个相似的名:
“熙塘。熙潮。你们的名字……”
“钱塘观潮。因我阿娘是钱塘人士,远嫁朔北,思念故乡,才给我们兄弟取塘、潮二字作名。”世人只识两位侯爷名讳,却鲜有人知其中缘由。李熙潮也从未与旁人说起过名字的由来,今日不知怎地便侃侃道了出来。
“久闻钱塘潮乃世间奇观,真想能亲眼看到。”天璇玩心骤起,满目憧憬。
“我亦只在书中和大哥口中听闻。百里闻雷震,鸣弦暂辍弹。府中连骑出,江上待潮观。若有机缘,定要去亲身前去一睹。”李熙潮说起钱塘潮时目光辽阔,好似那滔天潮水就近在眼前。
“可钱塘离这里怕是几千里之遥呢。”
“这有何难?我的坐骑兰筋乃是西域神马,可日行千里。待此间事了,我允你与我一道,同去观潮便是。”李熙潮说得恣意,却又怕这邀约唐突了姑娘,遂冷不丁又补了一句,“不过,某人好像还求我赐婚。我看,还是让你的未婚夫婿带你去吧。”
“我……魏江的病治好了,都督府不留女眷,你是不是又要赶我走了。”天璇不敢看他,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如果嫁给魏江可以留下来,我,我也不是不可以……”
她原是为此犹豫两难。李熙潮心底一下子明朗起来,万千思绪融作心涧的暗流涌动,只化为嘴边浅浅一笑:
“你一个孤女,赶你走你能去哪儿。”
如此,便先待在我身边吧。李熙潮望着少女波光潋滟的明眸,暗自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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