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七章静影沉璧
辰霜听到了沉沉的脚步声,回首望去,舒然笑道:
“你比我想的,慢了两个时辰。”
长风提着剑从外面步入帐内,肩甲披霜带雪,一身风寒凛冽,吹散游絮绕在身后,显得他轮廓宛若天光。
“军中阉党已被尽数除去,公主殿下已无人可依。”
辰霜听了一夜刀剑声喊杀声惨叫声,心下已盘算尽了河西军除佞的进度。听他如此说,她起身鼓了鼓掌,仍是清容带笑,贺他:
“恭喜将军重掌河西军。”
“张令诚那些亲卫,是你支开的”他将沾了血迹斑斑的剑收入剑鞘,似是怕污了她的眼,“你知道我欲擒贼先擒王?”
是她不错。但是她不想他知晓她确实念了旧情,只想硬生生想要将二人割裂开来。
辰霜蜷长的眼睫颤动,抬起望他,笑语冷声道:
“我一直被将军禁锢在此。如何能襄助将军夺权呢?”
长风闻言上前一步,骤然大掌捏住她娇小的下颚,压着怒气道:
“公主殿下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招。”他掌中厚茧质感粗砺,指尖方才杀戮的鲜血沾上她的雪肤,留下殷红一片,反衬得她面色煞白,气若游丝。
“咳咳咳……”见她低喘着猛咳起来,他终是松了手,偏过头去,不去看她眼中泛起的薄雾。
长风握紧了拳头,目色隐忍,忽而垂下了头,低低道:
“我恨我自己,直到此时此刻,仍想放你一马。”
辰霜望着少年游移不定的眸光,淡淡道:
“我既已为将军板上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除了凉生和宁远,其他将士皆要我杀你,以振军心。”长风仰天,释怀般一笑道,“可我就是,做不到。”
她心头一颤,忽然明了:他把她囚于他自己帐中,原是为了救她,防止军中有人动她。她与那宦臣站在一道勒令河西少帅,必是失了人心了。
“我亲审了张令诚,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是与你一道密谋,向圣上请旨逼河西军出兵峒关。全军震动,张令诚当日,便已死于乱杖之下。”他说得平淡,似是已倦了杀伐。
“张令诚确要我书信于圣上,声讨河西军拥兵自重,拒不出兵。”辰霜心中起了浪,攥紧了手于一侧。
“那你做了吗?”少年猛抬头,眸光沉晦间,隐隐似有暗光,望着她相问。
辰霜被他的目光震慑,一时一怔,转而苦笑一声道:
“呵,将军想要什么答案?如今,这个答案还重要吗?”
她不能如实相告。事关老君阁之秘,亦是她一生要死守的机密。
少年扶住她的肩头,十指陷入她柔若浮絮的肌肤中,骨节因施力而泛着白。他不死心地问道:
“对河西军不重要。但对我,很重要。若你做了,便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在军中立了誓,要手刃杀父仇人的。”
辰霜,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抽身而去。
见她不语,少年后退一步,拔出了配剑,架在她雪色玉颈之间。
“你就真的不怕,我会杀了你?”
辰霜目色空洞,缓缓抬眸望这执剑的少年,笑意盎然。
他要杀她。
也是,杀父之仇,不可不报。她若是死在此地,也算是死得明明白白。
她缓缓阖目间,遽然被一阵哭声惊起。
是不知哪里跑来的夜心,竟跪在地上死死拽着长风的衣袂,苦苦求道:
“长风将军,不要杀我师父。我已没了娘亲,就这么一个师父了……”
“她为了救你,费尽了心力。你的病,都是她取血,一点一点医好的啊……你怎么可以杀她?”
“住口!休得胡言。”辰霜心中大惊,厉声制止了她。
“师父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的病本就是绝症,是师父用心头血,为你重塑了骨血。你才能上阵杀敌……”
“你说什么?”少年缓缓颔首,死死盯着脚底已是哭成泪人的夜心。
凉生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怕长风失手伤人,急忙拎走了哭哭啼啼的夜心。
少顷,长风收起了剑,目色仓皇,对她笑道:
“真没想到。殿下神机妙算,算无遗策,竟连我今后会杀你这一层也算上去了。怎么?治我顽疾,便是你的保命符?”
“你就是算准了,我必不会对救命恩人动手,是吗?”
“你是不是,还想着我对你感恩戴德,将河西军拱手奉上?”
他每说一句,便往前向着她走一步,直到与她鼻尖对鼻尖,咫尺便可摄了她的心魂。每一句,每一步都似踩在她心底最深处,刺痛万分。
她猛然抽出他的配剑,向帐幔挥砍而去。一时锦缎分崩离析,纷飞散落于二人之间,无可往复。万千情丝,皆随之灰飞烟灭。
“我救了你,你不杀我。这笔买卖,钱货两讫。如此,你我,已如这割锦裂帛,覆水难收。”
回不去了。
这新仇旧恨,已刻印在他们的命数之中。每走近一分,便是对这道命数的亵渎,要受天道的反噬之苦。
辰霜仰头望着漫天而落的碎片,心中反倒多了一分安然。她扔下他的剑,阖上双目,转身欲走。
她的手被身后之人再度牵住。
他一收手臂,那双强劲的臂膀便将她重重箍在了怀中。
唇瓣随即被紧紧含住,不断交缠久久厮磨着,似是不知餍足地汲取着她的幽香。
想要退却,腰间却被那双大掌狠狠地束着,挣脱不得。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少年沉沦其中的眉目,如那苦酒入喉,焖烧着心口的窒塞。纷乱的思绪渐渐平息,似是已逐一溺死在他缱绻的眸光中。她不再挣扎,双手无力地攀附在他的胸膛前……
在末日之前,沉耽于一刻欢愉。
许久,他松开了她,只是浅浅拥着,望见她泅红的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一滴细微的泪,轻叹道:
“你就那么想让我放手?”
他抬手轻轻用拇指将那滴泪水拂过,一拭而去,似是心愿得偿般轻笑一声,又戏言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望着她不解的神情,长风替她披上月白鹤氅,盖好兜帽,掩住眼前人绝色的容姿。他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往帐外走:
“跟我走。”
“去哪里?”
他没有回她。径直拖着她来到了营外。
不远处站着一队人,为首的凉生和宁远牵着两匹马,还有一旁是,夜心。
“师父!”夜心向她飞奔而来,泪眼朦胧,梨花带雨。几日不见,她定是吓坏了。
“我还没死。你哭什么?”辰霜皱眉道。
“我,我担心师父。他们都要杀你……”
他们?辰霜举目四望,只见凉生闻言摆摆手,指着宁远和自己辩解道:
“我俩为了救出你和夜心,没少挨骂……”凉生迟疑了半刻,又急着补道,“辰霜……殿下你别怪长风。我都听到了。可十年前他为了救你,跑死了七匹马赶到长安,不见你人,吐了至少三次血,回了凉州已是没了半条命,躺了数月,这是全军人都可以作证的……”
“废话真多,阉党都除尽了?”长风白了凉生一眼,不想他再多说一句。
“禀少帅,一个不留。全军已整装待发。”宁远上前一步禀道。他说完后,又辰霜拜了一拜,道:
“公主殿下,之前多有得罪。来日不知何时再见,宁远誓死效忠大唐,效忠河西。还愿公主殿下,千岁安康。”
“你们这是?”辰霜一时愣住,不解其意。
“我派了人护送你和夜心回长安。走吧。”长风指着她身后那匹马。
辰霜不明就里,有如梦游一般被推着上了马。
马侧,少年竟是在对她仰面微笑,目中澄澈,一如初见时的流光四溢。她恍惚了一下,好似这几日的风波只是一场梦魇。
俄而,她握着缰绳的手一僵,少年修长指尖穿过她的指缝勾住,十指交叉紧扣,百般流连,纠缠不清。
“若有来世,我定不会就此放手。”
他语罢便松了手,眼神疲倦,没有一丝流连,亦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随即招呼了左膀右臂凉生和宁远向营内走去。
辰霜沉眸远眺。而她的掌中,多了一串赤色剑穗。
他又将心意交还给了她。
一直望到少年丰神俊逸的背影渐行渐远,淡在眼景之中,有如一滴清水落于水墨宣纸,须臾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说了放手,便确实一刻也不曾回头。
行了几里后,辰霜伤神许久,回味起方才情景,才顿觉一丝怪异。
他明明前一刻还如此恨她,她以为他恨到要杀了自己,却不料最后只是要送她回长安。
耳边传来他低低的那句调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做鬼?为何做鬼?
还有临别前说了“来世”二字?什么来世。他和她向来不奉神佛不信转世,怎会求那来世?况且,今生尚且未完,何来来世之说?他为何要与她许那来世?
宁远和凉生凝重的神情也不似是在玩闹。听起来,更像是,诀别。
长风不顾她反抗将她强行拉出帐子时,用大氅兜帽将她周身掩得严严实实。她以为他是怕人看到少帅还与公主在一起。可事实上,是他不想让她看到战场惨状!
他有事瞒着她,还是生死存亡之事……
全军已整装待发?!宁远口中的整装待发为何?难道是……
峒关!
辰霜猛然惊醒,回首厉声问她身后护送的河西兵:
“可是回鹘攻来了?是不是峒关已近沦陷?你们回答我!”
那几个兵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在辰霜一再逼问下,干脆下马跪地稽首道:
“公主殿下,少帅临行前让我们立了军令状,一定要平安护送公主回长安。其他的事,少帅严令我们一律不准说。”
辰霜闻言,定了片刻,脑中如有晴天霹雳,耳边似有雷声大作。
如此,便绝对错不了了。
她被囚禁于他帐中这几日,回鹘人必是已在攻打峒关,河西军数战来损兵折将,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他如此聪明,怎会不知,她是在帮他除掉宦官佞臣夺回河西兵权,却还明知故问诱使她入套。
他抛下狠话与她了断是在逼她离开,是想让她平安回到皇城做她的公主。
是了,他定是清楚,依她的性子,若知实情,必会一同患难,怎会就此放手离去。
他用情,便轻轻易易蒙了她的眼,瞒住了她。
辰霜攥紧了掌中那串赤色剑穗,于马上泪眼朦胧。
他从未收回过他的心意。就算在生死之际,他亦一直在等她的回应。
她倏然收起沉湎的眸光,一甩缰绳,纵马向南奔去,对身后数人喊道:
“你们速速回防峒关。”
“可……公主殿下,你呢?”身后传来焦急的呐喊。
她按住掌中那块玄狐令牌,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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