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染芙蓉
十二年前，那一年，慕晓凰和蓝素瑾刚满十六岁，正是青春少艾之时。
蓝素瑾依旧在木芙蓉家里学着各种手艺，几乎尽得木芙蓉真传，所做的东西有时候连慕晓凰都看不出是谁做的。而慕晓凰也一如过往的继续打理家务事，偶尔就跟这两人也学一下，但不知是不是天赋问题，做得没有蓝素瑾好，只是个半吊子而已。
木芙蓉好几次想把慕晓凰抓来，安安分分地好好学，总是被慕晓凰三言两语打发了，渐渐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由着慕晓凰自己爱怎样就怎样。
两人这些年一起长大，几乎到哪都是形影不离，加之两人长得越来越好看，慢慢地开始有人给二人取了个外号，叫“双生花”。
蓝素瑾如今十六，出落得甚是美丽，清冷之姿宛如天上仙女，气质优雅大方，就跟莲花一样让人觉得只可远观。慕晓凰则是如山野蔷薇一样，明媚开朗，尤其一张笑颜让人也跟着心情开朗起来。
原以为八仙村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却没想意外来得如此措不及防。
这天木芙蓉出去交货，本不用上课的蓝素瑾还是一早就来了，打算叫上慕晓凰一起练练筝，不想才进门，就被慕晓凰拉出去了。
慕晓凰穿着一身粉衣，背着一个大背篓，拉起蓝素瑾的手就往山上去，也不说到底是做什么。直到两人出了村，快走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山时，慕晓凰才放慢了脚步，停下来歇息。
蓝素瑾不解地看着慕晓凰问：“小凤凰，你这是做什么？”
“小凤凰”是前几年蓝素瑾起的外号，蓝素瑾觉着挺好听的，每当只有两人的时候都会这样叫，慕晓凰本人也挺喜欢这个只属于蓝素瑾一个人的外号。
慕晓凰傻笑几下，然后才说：“妳忘啦？下个月我娘生辰，我觉得今年我们应该准备些特别点的做贺礼。”
蓝素瑾点点头附和：“也是。那你有什么主意吗？”
慕晓凰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指了指身后那座小山，道：“我之前来这里玩的时候看见了一种特别好看的花，我寻思着如果拿那花做染料，然后做一件衣裳送我娘，一定会很好看的。你觉得如何？”
慕晓凰隔三差五的就会到处乱跑乱逛，经常在村子外的小山小河里玩耍，偶尔发现什么好看的还会带回去给蓝素瑾，这次遇上木芙蓉生辰，她又刚好发现这少见的花，自然就想起用来做礼物送出去。两人素日里也没学什么，最为擅长的就只有木芙蓉教她们的手艺了，所以要说做什么当礼物，自然就想起了学过的织染技艺了。
蓝素瑾眼珠转了转，最终笑着道：“是个好主意，那咱们走吧。”
二人来的这座小山并不算高，一个时辰后两人就走到了半山腰了。慕晓凰走着走着也觉得有些累了，就拉着蓝素瑾到一旁的小溪休息一会儿。
慕晓凰随意地伸展几下，然后道：“阿瑾，我跟你说，这山上不仅有好看的花，还有一棵特别高大的木槿树，我之前一直想要带你来看的。”
蓝素瑾不以为意，随口道：“木槿树也没什么特别，我倒是好奇你找到的花是什么花。”
谁知慕晓凰却不满地反驳：“什么没什么特别，木槿花不是咱俩的花吗？你看，有“慕”有“瑾”，多有意思！”
可蓝素瑾并不这么认为：“此“木”非彼“慕”，此“槿”非彼“瑾”，完全不同好不好？要真这么说，那也该是师父的花！”
两人都不依不饶，干脆拌起嘴来。
慕晓凰：“我娘明摆着就是芙蓉花，她名字就是芙蓉了，哪里是其他花。”
蓝素瑾：“那也不代表木槿花是我俩！明明不一样的字，为什么非得硬凑一块，多奇怪。”
慕晓凰说不过，也不喜欢吵，说着说着就转过身，背对着蓝素瑾不说话。
蓝素瑾知道慕晓凰又说不过了，背对着自己发脾气，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又把慕晓凰气着了，人又转回来了。
慕晓凰撇撇嘴说：“我说不过你很高兴是不是？还笑！不许笑！”
说着说着，就起身动手打蓝素瑾。
蓝素瑾看见慕晓凰这般，就笑得更起劲了，也由着慕晓凰胡闹，丝毫不还手。好不容易蓝素瑾终于笑够了，这才开口说：“打够了吧？打够了就继续走啦，太晚回去师父会不高兴。”
慕晓凰甩甩自己打累了的右手，背起背篓，带着蓝素瑾继续往山上走。
没过多久，两人看到了刚才所说的木槿树，确实比寻常的木槿树要高出几分，尤其附近没有什么树木，就更显得高大。
慕晓凰自豪地展示：“看！是不是很好看？而且现在刚好是花期，正是最好看的时候！”
如今已是盛夏，木槿花看得甚是美艳，纯白的花朵在这翠绿的山上尤为显眼，难怪慕晓凰会这么喜欢这棵木槿树了。
慕晓凰说着说着，又把背上的背篓放下，拉着蓝素瑾的手向树下走去。
蓝素瑾不解地问：“怎么？你还打算摘这些花吗？”
慕晓凰摇摇头，随即做了个花手，然后眼角带笑地看着蓝素瑾。
两人相处多年，早已经懂得对方的一举一动是什么意思，明显的，慕晓凰这是想跳舞了。
蓝素瑾看见，也露出了灿烂的笑颜，也跟着配合慕晓凰了。
前几天木芙蓉刚教了她们一支舞蹈，如今跳正合适。
山上没有乐声带节奏，慕晓凰就自己哼起小曲，两人就这么顺着歌声翩翩起舞，随着歌声时而旋转，时而舞动双手，仿如画中仙女翩翩起舞，不时还互相配合著，一举一动都彰显两人的默契，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转身，也能知道下一步对方要做什么。
或许是天地也被这道美丽的风景吸引了目光，清风不时吹过，吹落了不少木槿花瓣，映衬着树下两人。在木槿花雨的助兴下，两人尽情地起舞，仿佛世界只剩下两人，此刻眼中也唯彼此而已。
一曲舞毕，两人额上都出了一层薄汗，脸上却是满足的笑了，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可惜时间不允许，一曲过后又该继续去找花做染料了。
蓝素瑾抽出袖间的帕子，递给慕晓凰：“擦擦吧，玩到这样失态，小心回去被师父念叨。”
慕晓凰这次没有斗嘴，不客气地直接接过帕子，乖乖擦汗。
两人稍作休息后，就准备继续往山上走。当慕晓凰背上背篓时，一直戴在她右手的手绳突然间断了，就这么掉在地上了。
慕晓凰看着掉在地上的手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目睹这一幕的蓝素瑾也同样愣住了。
手绳断，牵挂断。手绳在此时断掉可不是什么好预兆，慕晓凰虽然惊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捡起手绳，小心地放进自己贴身的荷包里。
蓝素瑾一脸凝重地道：“它断了。”
慕晓凰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道：“没什么，可能是刚才上山的时候被树枝勾到了，不打紧，等回去的时候让我娘给我再做一条就好。”
其实慕晓凰心里也很是不安忐忑，但还是习惯性地强装无事。
木芙蓉四年前给她做了这条手绳，说是用了自己的头发做，如果手绳一朝断了，就代表头发的主人出事了。慕晓凰这四年来，从未曾脱下过这条手绳，一是因为木芙蓉叮嘱了不能脱下，二是想到自己与娘一直相依为命，万一哪天真有什么事，也好马上反应过来。
但此刻，慕晓凰心里不停劝说自己，娘说的未必就是真的，也许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民间传说。不也有人说什么七夕拜织女能心灵手巧吗，这些年她每年生日都拜，也没见她真的变得心灵手巧了，所以这些还是不可信的。说不定只是这手绳戴久了，又是泡在水里又是被火烤的，旧了自然断掉也不足为奇。
蓝素瑾听见慕晓凰这般回答，直接毫不留情地说出事实：“别装了，直接断成三段了，哪里是什么树枝勾的。”
蓝素瑾刚才可是清楚地目睹了，这手绳突然间断成三段，从慕晓凰的手腕上掉下来，怎么看都不是普通的勾断。
蓝素瑾见慕晓凰一言不发的，继续道：“慕晓凰，你应该记得师父说的：手绳断，牵挂”
“我知道！”
慕晓凰大声地打断了蓝素瑾的话，不让蓝素瑾把最后一个字说完，双手紧紧地握成拳，人还不住地在颤抖，刚才的假装一下子都暴露无遗了。
蓝素瑾看出了慕晓凰此时的慌乱，也不多说，直接上前握住了慕晓凰的左手，安抚地说：“先别想了，我们下山就知道了，未必就是师父所说的那样，先看看吧。”
慕晓凰点点头，然后用力地回握蓝素瑾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的浮木一样。
蓝素瑾被这样用力握着，也不说什么，牵着慕晓凰的手就往山下走。
一路上，两人再无言语，完全没了刚出来时的活泼欣喜，慕晓凰眼中更是充满惶恐，担心着自己母亲真的出事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在世上岂不是再无亲人，从此以后就只能孤身一人度过这漫漫余生？不会的，也许就如蓝素瑾说的，不一定就是娘所说的那样，兴许真的就是自己最初的猜测那样，只是戴久了而已，再做一条就好。
一路上，慕晓凰的内心满是挣扎，担心着回到村子后看到自己不愿发生的事情，但蓝素瑾一直紧握的手提醒着她继续前进，手心传来的温度告诉着她，自己还不是孤身一人的，至少此刻蓝素瑾陪着她，支撑她去面对一切。
走到村口时，慕晓凰见到村里景况时，脚上仿佛灌了千斤铅一样无法前进，无法相信眼前还是她熟悉的那个八仙村。原先还紧紧握着她手的蓝素瑾，渐渐地也松开了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入目鲜红，血流成河。
往昔吵闹的八仙村变得死寂，除了依旧盛放的绣球花，几乎没有半点昔日的面目，连牲畜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是短短几个时辰，偌大的八仙村变成废墟，尸骸遍野，宛如乱葬岗一样。无数漆黑的乌鸦盘旋在村子周围，用它沙哑的声音献出一首哀歌，每一下叫声都在宣告着八仙村的悲剧。
蓝素瑾惊讶过后，迅速地恢复理智，拉着慕晓凰先奔向了最近的慕家。
还未走近，两人已经清晰看见一个红衣身影跪倒在屋外不远处，正是木芙蓉。
慕晓凰认出母亲后，声嘶力竭地喊：“娘！！！”
慕晓凰急匆匆地跑过去，接住了已经奄奄一息的木芙蓉。
两人此时才发现，木芙蓉身上的并不是什么红衣，分明是一件被血染红的白衣，一双白皙的手上布满了各种伤口，鲜血染红了一双巧手，再不复昔日的白嫩纤细，对于一个以手艺生活，且以此为傲的人而言，这可是极大的痛苦啊。
木芙蓉听见慕晓凰的声音，勉强地睁开双眼，目光依旧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与弟子，本想抬手摸摸女儿的脸颊，却发现双手已经失去了知觉，活动不了。
“晓凰阿瑾幸好，你们没事。”
慕晓凰看见木芙蓉这般，急得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整个人都不停地颤抖。
“娘，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木芙蓉本想开口回答，不料一阵咳嗽，竟是吐出一大口鲜血，慕晓凰急得拿袖子给她擦，木芙蓉摇摇头示意不必了。
木芙蓉道：“记着，我交代你们三件事一，去羽华山。二，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的生辰咳、三，互相扶持他们，是冲着你们来的。”
木芙蓉话一说完，整个人就没了力气，蓝素瑾再探脉搏，发现人已经没了，然后看向慕晓凰。
慕晓凰接收到蓝素瑾的眼神，直接抱着木芙蓉的尸首痛哭，她充满懊悔，也深觉无力。
如果自己没上山，是不是母亲就不会死？如果自己不是那么弱小，也许她就有能力保护母亲。一路过来，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担心，要相信没事，可结果却比想象中的更糟。不仅母亲不在了，整条村子无人幸免，就只剩下她和蓝素瑾两个。
蓝素瑾见木芙蓉过世，慕晓凰正哭得伤心，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起身回去蓝宅查看情况，留一些空间给慕晓凰。蓝素瑾看见村子里血流成河时，心里已有几分准备，自己的亲人多半也不在了。
果不其然，蓝家上下连同仆人十余人，无一幸免。
蓝素瑾强忍着泪水，推开蓝家所有的门，试图找出一个幸免的人，或者还存有一口气的也好，但现实总是不如预期，终是一个都没有。
父亲、母亲、祖母，还有她的弟弟，全部都没了。
看见疼爱自己的祖母倒卧在血泊中，蓝素瑾痛哭出声，用自己颤抖的手合上了祖母的眼睛，然后看了看祖母到底是何物致命，发现祖母是一刀毙命，正中心口，说明屠杀的人深谙此道，而且无情冷血，杀人不眨眼，仿佛这八仙村两百人就是蝼蚁一样，任他宰割。
蓝素瑾检查过家里以后，就从蓝家出来，折返去找慕晓凰，沿路还看了一下其他同样倒卧在血泊中的村民，一人不剩，全部都被屠杀了。
看着这些熟悉的脸庞，蓝素瑾的心头不由得抽痛，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人，如今全都死了，就剩她和慕晓凰，再也没有这些熟悉的人和她们一起聊天说笑了。
就像是上天跟她们俩开了个大玩笑，让她们过了十六年开心顺遂的平凡生活，如今一朝就要收回去，还是以最最残酷的方式，逼着她们成长，面对现实，接受失去。
还记得刚过去的十六岁生辰，许多人都问她们有什么愿望，想要什么。当时两人都给了同一个答案：不需要，现在的就是最好的。没想到，才过去一月，上天给了她们一场超出想象的成人礼，让她们失去了自己心里最美好的东西，逼迫她们一瞬长大，学会接受生死。
用两百人来教她们长大，上天可真是开了个荒唐的玩笑。这么沉重的礼物，要她们怎么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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