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客居 > 女王侯 > 第56章 燕雀志(三)

第56章 燕雀志(三)


陋室埋地三丈,唯有嵌进墙壁的火把跳跃,投落桀桀阴影,向下割裂二人的衣裳盘绣。

        她说一句,燕故一脸上神色平静一分,到此刻,已敛尽眼中的溃不成军,将数千个日夜所背负的、驱策前行的仇恨,重新咽下。

        是啊。只有生者永堕炼狱,不得善终。

        无论他走出多远,攀上多高,但从旁人的只言片语回望,望向身后的尸山血海,都因此摧折肝肠。

        当年全天下人尽皆口诛笔伐时,燕氏满门血泪,求的无非是清白二字。

        可累尽白骨的这二字,朱批定章抹杀的这二字,他曾孜孜以求到不再求的这二字,竟在罪状早已成灰的今日,从不相干的人口中说出。

        事别经年,啼笑皆非。

        但他再扯不起嘴边的笑:“你可知,你父亲,现任大司徒当年是弹劾问罪我燕氏的主使之一?你还敢站在这里,你就不怕?”

        “如此说来,当年群臣问责,如今的满朝文武,谁人不是你燕故一的仇家?”她立在余烬渐消的尘烟中,纤薄肩背不俯不退,“既如此,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好生嘴利。”他手掌撑在桌案上,倾身迫近,“世人皆道我燕氏图谋不轨,有负皇恩浩荡,活该落得这个下场。凭什么你言之凿凿,说我燕氏无罪?”

        他的声调仍似一把琵琶尾音,沉而铮然,迫近的阴影盖上她鬓边蓬松的发,一点点火光泯进她无波澜的眼中,回视着他。

        “大人是要我如何回答?证据确凿却满是疑点,还是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大人,你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吗?”

        这个故事的起源来自于他,没人比他更清楚起末。

        很长一段时间,追寻真相的执着成了他活命的火焰,反噬后,也几乎熬干了他。

        他被围困,不曾求救,不肯自救。可笑的是,最后仍是反噬的仇恨烧醒了他。

        证给谁听,证给谁看,证给谁信。

        难道是证给皇座上对他生杀予夺的罪魁祸首,还是这些自障耳目的附庸者。

        他们凭什么?

        眼前人一身翩然风骨,实则满怀愤懑,全在背向光亮的一对眼睛里明明灭灭。

        付书玉心里一声叹息。

        她与燕故一以前从不相识,但燕付两家于朝野上分据一方,她在父亲母亲身边颇多听闻——燕家那个幼子,小小年纪,已在学堂摘得多次魁首,将一干皇家世家公子压下,如此锋芒,不等及冠,必可于庙堂登高。

        她的兄长们也被多次拿来与他相较,每每令父亲咬牙含恨。

        若非氏族陨灭,仇恨覆身,如今他当也是王都城中最耀眼的新贵,自去走他扶摇直上的青云路。

        万事无常。

        但何必可怜他,不如可怜可怜寄人篱下即将要被赶出去的自己。

        “虎之死成饕餮者盛宴,燕氏一去,权势分落,朝野格局大改,获益人成众。他们掩土埋葬尚且不及,哪会顾忌半钱不值的良心?燕氏之亡,注定是冤屈。”她说到这里,敛下眼睑行了一礼,“我无意冒犯,只是,这个世道也确实容不下离经叛道一说,而你我皆行于此中,为何不能同行?”

        “我所行是万劫不复的下策,你却是放着大好的日子,自求苦难。”燕故一在灯下深看她,“你我何曾是同路人。”

        “你受困于旧时仇恨不能向前,我受困于枷锁不能自由。如此看,你我殊途同归。”

        燕故一恍然大悟般:“这么说来,你是要做那等谋逆之辈,推翻你付氏辅佐的大好江山了。”

        “这数十年,外敌之乱,诸侯之乱,朝臣之乱,此消彼长。不是你,不是定栾王,也会是上东、鲁番,或是夷狄、淄罗。终有一日兵临城下,而城中人反被围困。我在南下之前投奔,也是为以后必定不平的局势,先占得一片庇荫。”她一旦将野心铺开给他看,再不忌于多或少,“如今的付氏、薛氏,焉知不会成为当年的燕氏?”

        迟早于皇权盘桓中,或于敌军铁骑下,毁于一旦。

        燕故一明了她的未尽之言,感叹于她的坦诚,嗤笑于她的天真:“若是世上诸事能如你说的这般,无论平坦曲折都可算计,哪来苦厄不甘。也是稀奇,你何不将这些话说与大司徒听,而要来牵扯我等?”

        不惜败坏名声逃婚,尚且可以用闺阁女子妄想远大来做托词。

        但将朝中局势看得这样明白,将家族安危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像那不是生养她的家族,而是虐待扼杀她的仇家一般。

        若是付书玉知道燕故一所想,必得说一句不是。

        氏族带给她的荣耀不容驳斥。

        但随之而来的,看见太过辽阔的天地后,由此滋生的野心与纲常加诸身上的枷锁,是相悖的悲哀。

        即使她的兄长们在她看来平庸懦弱,但他们仍然拥有她所不可及的世袭权力与资格,堂而皇之,理应如此。

        即使她摘下魁首,为父亲谏言分忧,也需得一次又一次听那句为何不是男儿身,将与生俱来的骄傲碾得粉碎。

        说出来未必有人理解,也无须剖白。

        所以她只是轻轻一笑:“我父亲大半生纵横朝野颠倒权势,万般皆运筹帷幄,岂会听一无知妇孺的狂言。”

        他不由得点头:“确实。”

        “而我无论是从命嫁入后宅勾心斗角,还是不从命做叛逃的落难贵女。左不过都是蝼蚁苟且偷生,眼睁睁看大厦将倾。”她鬓间的鸢尾钗跃跃欲飞,被青葱纤指轻拂过,坠着一点光芒落到眼睫处,“不若挑一条自由些的路走。”

        燕故一的目光掠过她鬓边,投向她身后那片阴影处,终究软下口吻:“我还是那一句,你或许,会一败涂地。”

        她仍然莞尔:“我赌我付书玉,在竭尽全力后,天命能给我一点仁慈。”

        她用他之前所说回赠,燕故一哂笑道:“今夜这些话也是你的竭尽全力?”

        “不。”她摇摇头,“这是我的筹码。”

        “哦?”

        “当年那一份弹劾上疏来源并非朝臣,而是从州地递来,大人可想知道,是从哪块州地呈至殿前的?”

        燕故一的目光随着她说出的这句话,寸寸冷下,盛满惊疑。

        她仰颈望来,面容于灯火下如花似玉,笑意藏锋:“大人,我用这一筹码,换这三月共事间,非失职错处,你不可令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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