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黑暗天堂（六）

这一天长得好像没有尽头。

        做完祷告，弗罗洛呆呆地走出房间去喝茶和吃午饭，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从桌上拿起一本搁了好久的书来读，奇怪的是，他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他又久久凝视着天花板，谛听窗外阳光和煦的花园里柔和的喧闹声

        撑起身子，从书房的窗口可以看见海青的天空，华丽的枫树树冠。他在那里木然站了许久，看到当归裹着她银灰色的狐裘，正拉着一个陌生姑娘的手窃窃私语。

        正在门前晒太阳的莉莉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那个令她前未婚夫菲比斯难以忘怀的赛普吉女孩。

        她穿着绵鞋，掀掉了盖在头上的银灰色的狐裘的帽子，于是莉莉看见了她堆满笑容的脸庞和那绝美的火似的长发。狐裘里面，大开领衬衣的坦露了她的脖子和一部分的肩膀，而卷到手腕上的袖子又露出了她凝脂般圆润的小臂。

        在她身上，从盘着火红长发的玲珑的小脑袋到她女性而又孩子般的脚踝，一切都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娇小，以至于莉莉在内心里不断地赞叹了起来。

        “嘿，快过来，要不要尝一块我自己做的杏仁馅饼。”莉莉快活而诡谲得说着，“你就是那个广场上跳舞的赛普吉女孩吧，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看到那个女孩跟她热情地打招呼，当归匆匆走了几步，她猫着腰，一手护着自己的小腹，又伸出一只手把树丛里的树枝拨开。不一会儿，她就和莉莉一起坐在了她家门前的藤椅上。

        两个姑娘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从莉莉的前未婚夫菲比斯到当归在房子里种的苹果树，再到国王一天比一天更重的税赋，她们窃窃地聊着，欢喜地忘记了时间。

        莉莉慵懒地向后一倒，仰天躺在了走廊的长椅上，当归也并排躺下，靠在她的身上，伸出一只软乎乎的猫爪挠挠莉莉的小脸蛋。莉莉轻轻地哈哈笑着，抓住那只捣乱的猫爪，紧紧地把它握在自己的小手里。

        “你这个调皮的大坏蛋。”她点了点当归的额头，眼睛望着走廊门框外面的苹果树枝，王者高悬在树枝上已经有些发黑的蓝天和依旧静静在夜空中泛着一点玫瑰色的孤零零的落日，“有空记得把那个红头发的小男孩带过来，我可喜欢开朗的小孩子了。”

        她顿了顿，脸上带着一丝甜蜜的胆怯和羞涩，“就像我家骑士先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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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星期从星期三开始就下起了绵绵的雨，到了星期六这天，从早到晚大雨滂沱，天色特别阴沉。

        弗罗洛整天在花园里不停的来回走着，当归一早就在好朋友莉莉的陪伴下进了产房，半天没有动静。他焦急地在外面不停踱步，连他自己都奇怪，哪儿来的这么多劲。

        邻居的骑士先生克洛德再找他，在院子里，在门前的苹果树下多次喊他，先是叫他去吃饭，后来又叫他去喝点茶休息下，但他都没有搭理。

        “不是我说，老兄。等会孩子还没生出来，你倒先累坏了。”

        克洛德真的看不下去了，无奈地扶了扶额头，对着弗罗洛大声说着。谁能想到，堂堂教堂的副主教一大早就接连不断地抽着烟，一会儿在被雨水泡胀的滑腻腻的木凳上坐一坐，一会儿又去海边，躺在他和当归幽会过的海边礁石上。

        由于海边的空气冰冷潮湿，他的一双手冻得发青，脸色发紫，白得像死人一样的脸上泛出青灰色，看起来狼狈极了。

        突然一个火红的身影匆匆跑到他跟前，“爸爸，妈妈生了！是个小弟弟。”小卡西莫多激动得拉着他的衣角。

        弗罗洛的神色一顿，后来，他像意识到什么似的，颧骨完全耸起，眉毛也在跳动。他猛地跳起来，浑身湿漉漉地朝屋内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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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利是个好名字，它也许并不独特，却饱含了一对父母的爱意。刚刚做父亲的弗罗洛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在词典里细细筛选，最后选择了这个名字，普利（pluie）意为雨水，它来纪念大雨滂沱的那天，上帝赠予弗罗洛的珍宝。

        孩子花费了她太多精力，幸好莉莉曾经帮她母亲接生过自己的小妹妹，也算经验充足。那段记忆她已经记不大清了，等她从迷迷糊糊中醒来时，已经是生产后的第三天了。

        “他可真小，我都不敢碰他了。”当归轻轻摸了摸小普利浅浅的胎毛，小普利张着红润的嘴唇，眼睫毛是浅黄色的，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直盯着年轻的母亲，两只小胳膊就像桃子熟了的颜色。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慈母的爱恋，端庄而温婉的侧影清晰地在明亮的玻璃窗上显现出来。

        天早已放晴，弗罗洛在草木的清香之中又闻到远处人家里飘来的傍晚的炊烟。一只黄昏时出来的甲虫不知在他身旁什么地方慢悠悠地嗡嗡飞着，好像是在传播寂静、安谊和暮色。晚霞均匀的余晖撒满了半边天空，透过树林，依稀可辨的窗子上，他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醉人的画儿：他亲爱的女孩，怀里抱着他们爱情的结晶，在美丽的傍晚等待着他归家。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温柔无比，那幅动人的画儿他的灵魂里点燃了不灭的光。

        他生于深渊、活于深渊并且陶醉于深渊，心里却渴望着光明、纯净与喜乐。

        他在人间被利刃刺过，他诅咒时间，诅咒生命，

        却在深渊的恶里得到了善，从泥泞中开出了花儿。

        他把闪着晚霞红光的苍白眼泪收进手掌，放进远离太阳眼睛的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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