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周末,院子里的雪差不多都化完了,难得的晴天。
晌午时候,小院里终于安静,大姐早上开始发病,她废了半天劲才让大姐回屋又躺下来。
千梦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放下手上的单词书,将房门开了一个缝。
小姨回来了,拎着一大包行李,风尘仆仆的样子令人想到赶路的苦行僧。
原本的长发一直剪到耳朵上面,假小子一样,眼神中的凌厉如刀子,飞往每一个与她对视的人。
小姨不再是别人口中那个潇洒又善良的姑娘,她的周遭依次竖起一层层的壁垒,对每个人都充满敌意和防备。
母亲只是问了她一句:“怎么回来了?”
小姨便横眉冷对的:“我不能回来?”
然后一脚踢开房门,行李往屋子里一扔,噼里啪啦的一通折腾。
几秒后,房门又一次被狠狠关上,整个院子因为她地动山摇一般。
母亲站在原地,叹了口气:“这个院子,怕是要变成疯人院咯……”
千梦重新拿起单词书,尽量让自己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
可是“疯人院”三个字在她脑子里一直反复循环,像入睡前的一只苍蝇,在耳边恼人的嗡嗡作响。
忍不住的时候,她终于打算出去透透气。
她去了趟街市。
今日是初三,漫淑逢集,人潮如水。
千梦的上衣口袋里揣着向何东君借的一千七百块钱,站在那家装潢精致的鞋店门口,虚荣心蚂蚁一般在心里爬着。
最终却也没走进去。
西街的溜冰场开门了,在里面玩的是一群发色千奇百怪的小年轻。
他们一面哼着小曲儿,一面头发柳树枝条一样随风摇摆。
千梦熟门熟路,从侧门进入,她来这自然不是为溜冰。
后场弯弯绕绕,她是在保洁室里找到的老爷子。
扫帚簸箕倒在地上,老板是个不好说话的人,正对着老爷子指桑骂槐。
大意是觉得老人弄得不干净。
千梦走上前,将怀里那一包热乎乎的板栗当着老板的面塞给老爷子,然后捡起地上的扫帚,径自干起活来。
“呦,这不是程家的小疯子嘛?书不读了来扫地了?”
手指不自觉的收紧,但千梦仍报之一笑:“是啊老板,知道您大方,最乐意给您干活了,晚上找您拿工钱哈。”
老板吐了口吐沫,给了千梦一个白眼就走了。
这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和他谈钱。
那包糖炒栗子被老爷子塞回来。
老人没什么好脸色,毫不温柔地夺走千梦手中清扫的工具,“别在我眼前晃。”
佝偻的身影如同一棵倔强的树。
千梦准备把那一千多块钱塞进老爷子口袋里,老人手挣了一下,千梦不受力,朝后仰去。
多亏身后是一个门框,倒下去的时候她下意识扶住,才致没摔得脑袋开花。
千梦坐在地上,正准备爬起来,便对上一双淡漠的眸。
少年站在长廊的入口,冷眼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女,空荡的走廊沁入室外的凉气,他挑了挑眉,并无扶她一把的打算。
千梦终于爬起来,趁老爷子休息的时候将钱放在手边的凳子上,然后快速跑出去。
她弯腰站在溜冰场东侧的栏杆旁,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
“看不出来你这么有爱心,”他递给她一瓶水,“这叫什么,关爱老人?是不是该给你颁个奖?”
千梦拧开瓶盖就喝,一口气喝了二分之一。
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
“我们还真是有缘分,在这也能遇见。”她拧回瓶盖。
午后的风不那么锋利,大概是刚刚灌了凉水的缘故,此刻的胃空荡荡的。
千梦想起来自己还没吃午饭。
她眼一抬:“不过既然遇到了,何少爷,不如你请我吃个饭吧?我没钱了。”
何东君瞪了她几秒,显然是没见过有人蹭饭蹭的这么理所当然。
“程千梦,我该你的?”
片刻之后,又问:“想吃什么?”
“一碗牛肉面,最好再有一块生日蛋糕。”
原本背过去的何东君又转回来。
风不大,她的眼睛却水漉漉的,直直的与他对视,叫他想到悬崖绝壁上摇曳的百合。
“你生日?”
千梦直起身子,往前走了两步,踩在他青灰色的影子上。
没什么特殊表情:“是啊。”
溜冰场上的歌声在他们的世界杳然远逝,灵魂垂挂在风中,除了樟树叶子是绿色,其他都化作黑白。
直到黎烟踩着溜冰鞋滑到何东君身后,叫了一声:“何东君。”
世界的色彩才渐渐恢复。
今天陈浩宇组局,他们这些高一的活跃分子都来这儿了。
黎烟打量千梦一眼,目光中的敌意仍旧昭然若揭。
以及一种莫名其妙高人一等的傲气。
黎烟挽上何东君的手臂,以一种极其幼稚的姿态向千梦“宣示主权”。
还不等黎烟再说什么——
何东君望了一眼手臂上女孩子的手,他今日似乎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兴致,毫无犹豫往上一抽。
转身就往溜冰场外面走。
还不忘回头提醒千梦:“饭还吃不吃了?”
千梦对着黎烟笑了一下。
那个笑像黑夜中一只灵魂出窍的布偶娃娃,黑色阴影布在她的侧脸,笑意只染及嘴角,眼神冰冷可怖。
黎烟被这个笑弄得脊背发凉,如果程千梦下一秒没有去追何东君,她甚至有种自己今天会被恶鬼啃食的错觉。
陈浩宇滑到黎烟身边来,见女生一脸无神,问道:“嘛呢?君哥呢?”
黎烟这才回过神:“被妖精勾走了。”
“什么妖精?”
“漫淑除了程家那女的,还能有什么妖精?”黎烟白了陈浩宇一眼,径自滑向别处。
西街巷子里,他们坐在一家老字号面馆。由于不在饭点,店里没几个人。
千梦径自拿过菜单,刚拿到手,何东君就夺过去。
“吃之前,问你个事儿。”
“花钱的都是大爷,我知无不言。”
“你问我借钱,是为了接济溜冰场那老爷子?”
“不是啊,”她一脸无辜,“本来打算买双新鞋的,但看他一把年纪还被老板骂,一时同情心泛滥,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啊,最有爱心。”
何东君盯着她。
显然,面前这个人此刻花言巧语,毫无诚意。
见他不说话,千梦也不要菜单了,直接朝老板大声说:“老板麻烦上碗牛肉面,加个荷包蛋。”
“你知道那老爷子是谁吗?”
千梦一脸的若无其事,仿佛没听见何东君的发问。
她只顾着从筷笼里拿筷子,然后低下头,用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拭,仔细到筷子上的漆都快被她蹭掉。
平时她也不是这么个细致的人。
窄小而静的餐厅里,时针吵闹地走着。
千梦忽的抬起头,将擦过筷子的纸巾顺手扔到垃圾篓。
“郑乔瑜的外公,”她答道,眼中淡漠无物:“你想问的是这个?”
“既然知道,那你这么做的原因是?”
千梦把筷子插入面里,滚烫的热气瞬间飘散开来。
她仍旧没看他:“我说过,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谁欠的债?”
“我爸。”
千梦微微俯下身子,吃了一大口面。
她吃得并不秀气,一口一口吸面条时总是发出声音,嘴角还沾上一粒肉末,大快朵颐的样子像饿了三天。
但何东君却莫名觉得舒服,起码比挥着刀叉在他面前优雅范十足吃东西的人更叫他有胃口。
于是他也朝老板招招手:“再来一碗面,也加一个鸡蛋。”
千梦瞥他一眼,嘴角隐约笑了一下。
何东君学着她的样子,“粗鲁”地吸一口面条,好像这么吃,确实会更美味一些。
“你爸欠郑乔瑜多少钱?”他大概是一时心情好,又想着勾勾手指就救她于水火了。
千梦的动作明显停滞了几秒。
见她不说话,何东君接着说:“你说说看,没准我心一软就帮你还了。”
终于反应过来之后,她手中的筷子不停搅拌着剩下的半碗面条。
好像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千梦朝着对面的人微笑一下,她的眼中生出一层肉眼可见的寒冰。
她的声音和眼睛一样冷:“谁说我爸欠的是钱?”
“那是什么?”
风中似乎渗进凄厉的哭声。
“人命,”她冷静的像个旁观者,“你替我还吗?”
对面的人也放下筷子,答了句:“也不是不行。”
就这么对视着,千梦忽然就笑出来,她的笑像一出默剧,无声而荒诞。
千梦觉得两人有点像在拍黄金年代的港片,风轻云淡的言语中,讨论的却是人命。
可笑,他们又不是什么帮派的老大,法治社会多少年了都。
“你笑什么?我又没说要帮你杀人。”他挑挑眉。
“那你怎么替我还?”
他捏着汤匙喝了口面汤,悠悠然望她一眼:“大不了把郑乔瑜绑了,再打一顿。”
千梦平静地听着他胡诌。
何东君放下汤匙,拿纸巾擦了擦嘴,显然,他的胃口也到头了。
“但是程千梦,就算我敢为你杀人,也得知道是为什么吧?”
空气里残留着面汤的香气。
何东君端详面前的女生,她脸白得宛若油漆刷过的墙面。
“你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
千梦倚在木椅的靠背上,后脊冰凉僵硬。
她麻木的从最里面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盒几乎瘪掉的烟盒,向他借火。
是了,她的手里也是拿着烟的,只不过她伪装的向来比他更好一些。
千梦看见何东君眼中的讥笑,毫不在意的接过那只黑色的打火机。
手却只顾着拨弄打火机的盖子,“咔嗒咔嗒——”
难怪何东君老爱这么玩儿,手感确实挺好。
“何东君,其实我想从你那里得到很多东西。”她视线往下垂。
“比如?”
“比如钱、面子、庇护,或是一把伞,”手中的火焰终于被擦燃,“我非常愿意与你坦诚相待,但是郑乔瑜——他大概会是这世界上唯一让我羞于说出口的人。”
她轻轻一推,打火机滑回他面前,“郑乔瑜的母亲,就是我父亲坐牢的原因,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就跳井了,郑乔瑜的父亲另娶了别人,他的外公也不喜欢他,郑乔瑜被迫十几岁就辍学谋生计,他变成今天这样,我父亲是元凶。”
所以对于郑乔瑜这些年的欺辱和折磨,千梦从未反抗,虽说是父亲的过错,但良知无时无刻不在惊扰千梦。
就当是赎罪吧,反正这辈子生在程家,就是来赎罪的。
(https://www.skjvvx.cc/a/43007/43007133/10226741.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vv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skjvv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