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探究

“你们折腾吧，走了。”

        语气倨傲的女声说着，录音戛然而止。

        王跃耳朵凑着听筒反复播放到第四遍，神情变幻莫测。

        从收到陈嘉年的来电开始，整个江屿分局闻风而动。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总调度室值班的正好是一位返祖梦魇，听说来活了，兴奋得挽起袖子冲进梦里抓人，好几个部门的倒霉玩意从被窝里惊醒，穿着睡衣打车回来加班。而全员在岗的好处就是，这份录音已经被他打包发送给文物古籍科，让他们立刻去查“封绝”和“禁绝”的来历。

        突破比想象中来得更快，晏老板星夜兼程雪中送炭，几句话给他们捎来一个触手可及的三等功。

        王跃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大功臣。

        大功臣对他的视线全无觉察，正跟小李子条分缕析这庞大的信息量：“刚刚组长那边收到了消息，这套房子并不在死者名下，是他租的，他经营的宠物医院虽然账面流水还算可观，但实际上能使用的现金并不多，财务状况不算很好。这两套装置可以证明，死者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什么，并且在这样的财务情况下为此专门花了大价钱做了准备……虽然它们都没有派上用场。按晏老板的意思，这些东西做得，嗯，比较粗陋，但确实是有用的，接单的肯定是内行，接下来我们需要找到这个人，查清楚死者到底在防着什么，应该就能顺藤摸瓜查下去。”

        王跃暗自点了点头。

        在陈嘉年来之前，动脑子的事几乎都是他自己完成——容卿那个狗东西只想当个不用管事儿的谜语人，温良沉默寡言只适合做听众，至于小李子，这家伙脑细胞都是草履虫的形状，就更不必说了。

        然而缺心眼的草履虫果然不负众望，关注点永远都在奇怪的地方，听完一通分析只提出了一个问题：“晏老板真说要在这住？”

        陈嘉年：“……”

        王跃看着这位新同事迅速退出工作状态，脸上的表情从沉思变成无可奈何的笑容，“……也许吧。”

        陈嘉年其实没把这句话当真。

        身为整个江屿分局的祖宗，晏绥时隔十五年再次现身，是整个异管系统都要震动的大事。祖宗的衣食住行自有专人处理，让人住凶宅也不是江屿人民的待客之道。

        晏绥嘴上说着“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却大晚上专门过来给了足以减少他们很多工作量的重要信息，这显然不是一个当甩手掌柜的态度。为了维持高人风范，扯个理由并不奇怪，陈嘉年觉得自己完全能理解这种行为。

        有个词能很好地概括这种行为的动机：傲娇。

        小李子瞪大了眼睛：“那以后有一个传说级别的大佬就住你旁边了耶！”

        陈嘉年笑起来，摇了摇头，“大佬的事，咱们少管。”

        说者无意，身后的另一位听者却愣了一下。

        晏绥真的只是来送两条消息吗？

        恰好是这位新人入职、出事的上班第一天，已经销声匿迹十五年的晏绥再度现世，而且就在刚才还专程来见了他一面。涉及异常力量的凶杀案每年都有几桩，王跃不认为这样的案子能引动晏绥，凶案的线索大概才是顺手带来的添头，她很大概率不是随口说说，是真的打算在这里住下。凶不凶宅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陈嘉年身上。

        青年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衣，领口还沾了点水渍，带着几分湿润的头发服服帖帖地垂落下来。王跃看过体检报告，知道他有两百度的近视，平时会戴隐形，大概是因为从家里匆匆赶来，现在他鼻梁上架着一副日常用的金丝细框眼镜，更显得文质彬彬，比起战斗人员，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专职顾问。

        这样的一个人，到底还牵扯到什么隐秘，才会被迫卷入危险的异常世界呢？

        王跃暗自叹了口气，随便找了个活儿把小李子支走，跟陈嘉年一块儿在客厅检查。

        他蹲着研究那几个兽头，随口问：“对了，刚刚没看到晏老板出来啊，她怎么走的？”

        陈嘉年抬起头来。

        他的眼眸藏在额前碎发的阴影中，王跃看不清他表情，只听得语气带了点藏不住的笑意，“非常大佬的走法，直接从窗台跳下去了。”

        “……哦，真是打扰了。”

        陈嘉年等着下一句试探，王跃却专心致志在现场拍照，没再提出什么让他头皮一紧的问题。

        陈嘉年垂下眼眸，松了口气。

        上交的录音当然不是完整版本，最后那几句被他截掉了。

        晏绥否认了妖的身份，而当时三组的返祖者们还没到屋子里，这就会引出一个问题——是谁触发了那两重禁制，身为“普通人”的他吗？

        以陈嘉年这两天对王跃的了解，完整录音要是到了他手里，这个问题是必不会被忽视的，到时候要解释就难了。

        但晏绥的态度也很奇怪。她好像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和王跃等人抵达的时间差，或者说……并不在意。

        这也是他敢撒谎而不担心被戳穿的原因。

        零点刚过，三组完成了现场的二次调查，准备收队。从接到报案开始不过十六个小时，他们算得上是满载而归。

        白天的时候，三组另外几位组员在第一个案发现场附近找到了一支遗落的毛笔，笔尖还沾着血迹，有明显的使用痕迹，可以确定就是用它来绘制了现场的阵法。

        文物古籍科那边也是捷报频传，得到陈嘉年的消息后，先是确认了封绝和禁绝的真实性以及这种手法的流派，接着还跟第一个死者身边的诡异阵法做了对比。结果显示，那个阵法就是对封绝符纸上符号的拙劣模仿，但看起来布置者并不清楚它真正的含义，下手也很生疏，落笔之处看得出明显停顿。

        一直在排查第一位死者身份的信息科通过交叉对比，锁定了他的身份，确认是已经失踪两天的一家狗咖老板，名叫潘雄辉，年轻时因为寻衅滋事被判了几年，后来从事宠物行业。动物城项目启动时，他赶着热度也盘下了一间铺子，潮水退去后不幸宣告破产，因为赌债还额外欠着一笔高利贷。他的店铺就在动物城附近的一条街道上。

        王跃又订了一单烤肉作为宵夜，准备带着人回去继续加班。陈嘉年跟着他们一起下楼，趁他在打电话交代事情的时候，跟小李子扯了几句闲篇。

        “你知道晏老板是什么血统吗？”

        小李子困得声音发黏，嘴都张不开了，“那可是最高机密，大概只有局长知道吧。”他晃着脑袋试图清醒一点，“啊——不过之前听老资历的前辈说过，镜夜署时期就已经有晏老板的记载，她肯定是非常厉害的那种大妖。”

        陈嘉年并非第一次听说“镜夜署”。

        大概两百年前，渡厄司的“渡”字犯了当时在位皇帝的名讳。时逢乱世，妖物横行，赓守长夜，是为“靖夜”，于是渡厄司就被更名为镜夜署。入职培训上曾提及这个时期，但只是一笔带过。至于“靖夜”为何又变成“镜夜”，资料上没有详说。如果那时晏绥已经在用这个身份活动，那她化形的时间肯定还要远远早于此，说不定寿命已逾四百。

        千年前鬼界变乱，当世最后一位剑仙诛杀鬼域七王，以身殉阵，重塑人鬼两界，阴阳秩序为之一清。在其陨落后，人间仙途断绝，鬼域永封，除了妖以外再也没有长生种。这样的情况下，除了妖，还有什么能从镜夜署时期活到现在？

        同事们坐上停在楼下的车，陈嘉年朝他们挥了挥手，目送他们消失在视野中。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额角，决定还是先回家查一查有什么别的资料。然而睁开眼睛的瞬间，一道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辆私家车正开进车位，司机发现好像把他吓了一跳，摇下车窗探出半个头，大声说“不好意思哈兄弟”。

        陈嘉年摆摆手示意没事，视网膜上犹有一道闪电般的白光随着他的视线转动。

        不是车灯。

        他循着刚才那光源的方向看去，没费什么力气，就发现绿化带的低矮灌木枝叶中卡着一块小小的玻璃碎片。

        旁边的水泥地上，一方手掌大的玻璃碎了一地碴，只剩下一个裂成几块的塑料外壳。

        司机倒完库，下车看见他还在那站着，也凑近看了一眼，“哟，摔得稀碎，是块镜子吧，高空抛物啊？”

        陈嘉年没回答。

        他抬起头看向灯火通明的楼栋，唯有九楼的一扇窗子没透出光亮，像一个蠢蠢欲动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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