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考卷
容靖的房子比她更小,像她刚毕业时住的老破小:三十平空间,户型狭长,从南到北依次隔出阳台、卧室、卫生间和厨房。但他养成了收拾房间的好习惯,衣服鞋子、家用物品堆得整整齐齐,甚至挤出一点空间放了个沙发,权当客厅。
陈嘉策坐在沙发上,给方圆五公里能查得到的锁匠挨个打电话,没人愿意在雨夜里出门。容靖把一听可乐捏得咔咔响,站在边上,很犹豫地说:“那你要不在我家将就一下?”
“我的沙发可以展开来的,”他以为她不信,当场演示,“你看,沙发床。你可以睡这里,我把门一关,咱俩就在两个房间。”
陈嘉策仰头看着他:“……不是这个问题。我还没见过哪个男的自己睡床,让女生睡沙发的。”
容靖愣了愣,没好气地驳斥:“我是普通男的吗?我是被你无情抛弃的弱势群体,我要保护我自己。”
从重庆再见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出声来:“你是不是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睡不睡啊?睡的话给你搬个毛毯。”
“你女朋友不介意?”
容靖已经钻到了柜子里,闻言探出头:“什么女朋友?”
“莎莎。”
他缩回柜子里,“她不是。”
“要是撒谎,你明天出门被车撞断腿。”
“真的不是。”一床毯子迎面丢过来,容靖叉着腰站在跟前:“陈嘉策,你跟别的男人不也手牵手出去约会吗,咱们正常育龄男女有点性生活不过分吧?”
“不过分,”她振振有词,“但我一朝做贼,十年心虚。”
容靖被噎了这一下,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好打了个饱含碳酸味儿的嗝。
夜雨下到凌晨,陈嘉策半睡半醒,坐起来敲敲门:“你有防蚊水吗?”
容靖还没睡,床上放着一顶矮桌架电脑,设计软件的界面在屏幕上闪烁。他从抽屉里掏出花露水,尴尬地说:“好像过期了,要不你先用上,我再找找。”
“不用了。”陈嘉策哗哗往腿上喷,“你在加班?平时忙么?”
他盘腿坐回床上,促狭地说:“比你当时好。约你吃个饭比约美国总统都难,你记得吧?”
这人爱翻旧账,且乐此不疲,陈嘉策并不打算为此大动肝火:“我知道,只是觉得意外。觉得你不是会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去格子间里打卡的人。”
“以前玩乐队,你就觉得我叛逆;现在去上班了,你就觉得我挨了锤现实了,对吧?”
“可以这么理解吧。”
容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嘲笑。窗外雨水淅沥,陈嘉策在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突然听见他说:“其实很少有人能真正了解自己,对吗?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我觉得我现在还有很多时间。你给我贴标签,是不公平的。”
她睁开眼。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容靖的脸,昏黄的台灯光照下,他的五官线条柔和而稚嫩。奇怪,这时候看来,两年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似乎都消失了,发型、身形、黑框眼镜、小臂的肌肉、下巴上的胡茬,全都模糊了。下过夜雨的街道上,男孩张开双臂,无奈地说,现在你知道了。
陈嘉策轻声问:“那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他推开电脑和小桌板,也在床上侧躺下来,和地上的陈嘉策面对面。“我不知道,但我很期待。你呢,陈嘉策,你知道自己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吗?你期待吗?”
“我以前知道的。”她小声回答,“现在不了,我只知道现在自己还在改变。会不会已经太晚?”
他笑起来,伸手关灯:“大姐,中国人均寿七十七岁,你一半都还没到。只有昆虫才会迅速变态迅速成熟,咱们珍惜物种进化和社会发展带来的漫长寿命,给点尊重,showyourrespect,好吧?”
“……神经。”
两人一时无话,房间里只能听到窗外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不是一定要成为某种样子、某个人的。”黑暗会放大人的感官知觉,他的声音带着明显沙哑的质感,“你逃跑两年,过得好不好?”
陈嘉策看着黑暗的虚空。
这话说来没良心,她其实过得挺不错。
她努力工作,收获相当可观的薪资涨幅,还被老板作为心腹派来上海带小团队;认真运动、每一顿饭都吃得饱饱的,将这副身体锻炼得健康又结实;她甚至成功跑完了半马,以此为赌注,从周显扬那儿赢来了两百块钱。
说到周显扬,周显扬和麦琪,他们是她在北京认识的最好的朋友。其实她也没交上几个朋友。妈妈确诊时,麦琪还说要借她钱。哪来的钱啊,麦琪的钱都用来扶她哥了。就是这样,也说要借她,多久还都不要紧。和麦琪住在一起的时候,她经常忘带钥匙……麦大姐找到一个不用下楼的办法,直接从五楼把钥匙扔下来,累计砸坏三把。
以及北京,这座华丽拥挤的城市。她喜欢骑着自行车穿过凌晨的长安街,马路上空荡荡的。她还带爸爸妈妈去首都旅游了,虽然依然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如泰山的关系,但已经不再为此苦恼。哦,还有雪,她是南方人,从来没见过那么松软的积雪,粉尘似的,真漂亮。
陈嘉策慢慢、慢慢地说着,像小孩春游归来,向家人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的见闻。
这时候她想,真奇怪啊,除了这个人,不知道还能说给谁听。她好像从来都不知道怎么说自己心里想的事,因为它们毫无价值,只是她的小学生日记,讲完之后还要顿一顿,期待着得到夸奖:真厉害啊,这么远的路你都自己走过来了。
不知说了多少,寂静的空气突然沉下来,她住了嘴,叫容靖的名字:“你睡了吗?”
“没。”
“都很无聊吧。”
“不无聊。但我发现你记性真挺差劲啊,怎么老忘带钥匙。”他轻轻笑起来,“……我不是偶然遇见你的。从我家阳台上望下去,正好能看见你在对面楼下翻包。就这么一个小包,找了足足十五分钟,我就想啊,陈嘉策也太笨了吧,这是乾坤袋还是什么?她能找到明天吧。这么想着,我就下来了。”
“别胡说啊,我这个包还挺大的。”
“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你喜欢过我吗?”
她答非所问:“……我有男朋友了。”
床上的容靖带着点嘲弄:“我就知道。”
“这个问题还重要吗?”
“对我依然很重要啊。”他认真地回答,“就像你考一场试,老师批卷子实在太不认真了,只画一个大鸭蛋,你连错在哪都不知道。你懂吗?我想你可能不懂。因为你不是那个拿到零蛋的人,陈嘉策,你,你就是不负责任的阅卷老师。”
陈嘉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缓慢而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好像要把这两年以来,或者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积攒盈余的讲话的份额统统用完。
那座北方的城市,两年的生活,碰到的人,妈妈的疾病,周显扬做的菜,还有赵鹏宇。再往前一点,是樟县。淅淅沥沥的夜雨,小房间,还有那个很不吉利的梦,梦里陈立潇站在窗外硬要进来,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半睡半醒间听见容靖低声笑着说:你家超市门口还贴你奖状呢?我从来没见过啊。
再一睁眼,天已经亮了。
玻璃移门的里面躺着容靖,背朝天卧在床褥上,轻轻地打着鼾。
电脑、茶杯和书籍都放在地上,最上面一本是《安尼尔的鬼魂》,翁达杰出版世纪初的小说,讲述一位法医专家在斯里兰卡寻找大屠杀证据的故事。考古学家、医生、为佛像点睛的手艺人、远在异乡的有妇之夫……安尼尔在这些漫长、多样、复杂的人生中挣扎,寻找出口和归宿。
陈嘉策想起来了,这是她的书。两年前被她放在包里带去容靖家,他们赤条条地躺在一起聊天、看书,他喜欢的歌手和乐队,她爱的作家和电影,各说各的,随便听听。这之后她以逃命的姿态离开上海,或许还有其他东西也一并忘在了他家,但她也记不清了。
她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穿好衣服、拎起包出门,让锁舌轻轻地滑进锁眼里。
两周之后,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秋雨降临上海。气温迅速下降,陈嘉策从柜子翻出一件带流苏的毛衣外套,周末穿着毛衣和吊带衫在家里走来走去,做饭、看书、运动,放一些热热闹闹、打来打去的港片。
赵鹏宇看见她就直乐:“你这什么啊,上身北极下身赤道?”
她穿着厚袜子,躺在沙发上看小说:“对啊。”
“陈总。”赵鹏宇推推她,“我下周去广州出差见投资人。你帮我挑一挑衬衫?咱得穿得正式点啊,商务人士了。”
陈嘉策愣了:“我不会,我自己不穿,也没给人买过。”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也不给我送点礼?还是我女朋友呢。”他压过来,下巴上刚长出来的胡须扎得人脖子痒痒,“陪我去逛逛街,行不行?”
陈嘉策确实不知道怎么挑衬衫,爸爸的主业是超市老板,不需要穿西服系领带,家里也没别的男丁;除陈立潇外,她没有交往过其他人,但陈立潇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顾好,再往后还有正经女朋友,轮不着她来决定他穿什么。
于是这种在男装柜台里穿梭的体验就变得十分新奇,她每翻一块标牌都忍不住咋舌:“怎么这么贵?”
“咱们男同胞的钱好赚啊,男的买东西,穿合适了就能直接付钱。”赵鹏宇对着镜子调整衬衫领子,“嘉策你过来给我看看,这扣子是不是紧了?”
陈嘉策站在他跟前仔细看:“是有点紧了,小了一码。你胖了?”
他呼出的空气拂在她额头上。赵鹏宇伸手拨开她脸上的一缕碎发,“说什么呢,我天天锻炼。”
陈嘉策后退了一步:“真的胖了,不是我的错觉。”
有人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
一位中年妇女,短发烫成文雅柔和的卷堆在肩头,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藏蓝色连衣裙,胸前一枚雪花状胸针闪闪发亮,看看陈嘉策,再看看赵鹏宇,用一种亲昵、轻快的语气叫他:“小宇?”
她是赵鹏宇的母亲。
他们在商场里的一家本帮菜馆里吃晚饭,他妈妈对一道东坡肉赞不绝口,见陈嘉策多夹了两筷子,就问:“嘉策够不够吃?不够我们要不要再点一份?吃不完可以打包带走,也不会浪费。”
陈嘉策赶快摆手:“刚刚好。”
她嗔怪地看向儿子:“我早就跟他爸爸说,这小子多半是谈恋爱了。”
赵鹏宇嬉笑着给妈妈倒茶:“这不是见到了吗?我也没瞒着你们啊。”
这是位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的优雅妇人,脸上虽有岁月痕迹,但精气神极好,穿着打扮也入时。离开饭店时陈嘉策走在后面,看见她脚上穿的鞋,名家名品,抵得上她办个月的工资。她突然想起妈妈上次来上海复查的时候穿的皮鞋,那是购于两年前的生日礼物,她还在悦时工作的时候,皮面已经很旧了,但林美奉女士还是挺喜欢的,说旧鞋穿起来才舒服。
赵鹏宇送她上楼,一路送到家门里面,把外套脱在沙发上。
陈嘉策给自己到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重重放在桌上。
赵鹏宇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妈妈来上海,你怎么都不跟我说?或者哪怕见面之前,你打个招呼也行。”
“……我不知道啊。”
“说谎。”陈嘉策看着他。
赵鹏宇愣愣地坐在原处,过了好久,走到她面前,伸手想碰碰她,又收了回去:“她想见见你,但我怕给你压力。”
陈嘉策喘着气。她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猛烈的怒火,明明只是一件小事。他耍了点心眼、先斩后奏,又怎么样呢?归根结底,还是希望她能和他的家人见见面。这不是他诚意的体现吗?
赵鹏宇试探着圈住她的肩膀:“你还生气吗?”
“明天去广州见投资人这事儿是真的吗,还是说也是幌子?”
他松了口气,手在她胳膊上上下抚摸,一种安抚小狗的动作:“这确实是真的啊,没骗你,真没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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