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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忒弥斯女神像


他的怀抱像是有安抚人心的魔力,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好闻的香气飘进鼻孔。翻身起床,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躺在我家沙发上,身上还盖着左然的大衣。客厅没有开灯,只有厨房方向有灯。我抬头看去,开放式厨房昏暗的灯光下,左然侧对着我,正试尝菜的味道。

        “啪”地关火,他拿起抹布包好锅两侧的提手,正要提出来,便对上我的眼。

        他笑了笑,把锅放了回去,“先吃点东西吧。能看见吗?我给你开灯?”

        “能看见。”我慢慢爬起身,扶着沙发摸到墙边的电灯开关。啪的一下,整个屋子便亮堂起来。

        他盛来一碗粥放在距离我近的一边桌上,我正准备蹦过去,被刚要坐下的他一个箭步截下,以他为拐棍,慢慢挪动到餐桌旁。

        “左律师,你也吃点吧。”

        饭是他做的,他送我回来应该也没来得及吃晚饭,我总不好吃独食。

        他愣了愣,“呃不……”

        垂眸。我知道他在介意我们之间的尴尬关系。我想过把话和他挑明了,哪怕他虽然原谅了我但并不想再和我有牵连,我也能接受,不如说这是人之常情,我必须接受。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轻重缓急,我还是懂得区分的。

        “左律师,我们之间的事,我想找个时间和你谈谈,只是现在不合适……”我诚恳地抬头,“可以的话,你能等到我把眼前的事处理好吗?”

        他深吸一口气,面上的表情我看不出任何起伏。“好。”

        我笑了笑,“一起吃点吧,只有我一个人吃独食,不太好。”

        “嗯。”

        也许是他想要安慰我,平日里就餐时很少说话的左然破天荒地跟我挑起了最近新上映的电影的话题,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电影博物馆附近的公园将要放置一尊忒弥斯女神像的事儿。

        “罗莎,你知道忒弥斯女神戴的蒙眼布的理由吗?”

        我当然知道,蒙眼是因为司法纯靠理智,不靠误人的感官印象,所以忒弥斯戴着蒙眼布。

        “其实一开始,忒弥斯女神是没有蒙眼布的。它第一次出现,是在作家塞巴斯蒂安·勃兰特的作品《愚人船》中的配画里。在这幅插图本刻画中,蒙眼布代表的是对正义的愚弄与不公。‘蒙住正义的双眼,对法律进行玷污’。但是后来,它的含义又出现了反转,成了如今你所知道的这个含义。也许,我们可以将它解读为:正义是永恒的,即便它暂时被蒙蔽,也终有一天能向天下昭告之。”

        他在安慰我。

        “如果我的当事人不是纯白无暇的、而是有瑕疵有缺点甚至会说谎的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因为他有瑕疵和缺点还撒了谎,他就必须万劫不复、背负他没做过的责任活一辈子吗?”他的眸里透着锐利,“如果是这样,杀人犯便不配得到辩护,也可以肆意在他的身上安插任何其他莫须有的罪名——仅仅因为他本就该判死刑,不如干脆多泼点脏水,让人觉得他死得其所。你觉得这样合理吗?”

        “我知道不合理,但这就是现状不是吗?”

        “是,这就是现状。但总有人在期盼着这一纸判决书,总有人想要个公道,至少你和你的当事人是如此的,不是吗?律师不仅是代表当事人意愿的人,同时,也是支撑当事人在获得正义这条路上的支柱。尽你最大力度,保护你当事人不被无法证实的罪名伤害,维护你当事人的权益,捍卫法律的尊严。哪怕前方荆棘满地,亦要无惧前行。这就是我们身为法律人,所应该做的事。”

        他坚定地看着我。

        “这条道路不好走,我们,一起走。”

        像是阴天洒下的一把阳光,我豁然开朗。

        于是我笑着把碗推到他面前,厚着脸皮:“我可以再要一碗吗?”

        “好。”

        和万谵其商量后,他决定要继续诉讼。新的开庭时间就在原定开庭时间的一周后,罗羽好大概觉得我没有胜诉的可能,没有申请延期举证。

        开庭当天,左然请了半天假,坐在旁听席陪同。一开始罗羽好穷追不舍,康月绫又确实做过污蔑人的事,法官的语气有些许偏向他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法官开始表现出偏向被我说服的态度。庭辩结束的一瞬,我甚至强烈地感受到,这一场官司,我能赢。

        在庭审笔录上签好字,我和万谵其来到法院前。左然已经把车子停靠在临时停靠点,见我们来了,一手拿保温杯,一手拿矿泉水,把保温杯递给我,又把矿泉水递给万谵其。万谵其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唇角勾起他今天的第一抹笑意:“罗律师,怜取眼前人。人生有许多的意想不到,好好珍惜当下的一切。谢谢二位律师,我自己可以回去。”

        “万先生!”我叫住他,他回过头朝我一笑,“我不会做傻事。我们双方的父母,我们的孩子,还有在天上的她,都在等我回家。”

        如释重负地向他挥手,回过头看见的,是倚在车窗边出神的左然。他的蓝眸不如以往一般锐利,更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往事,不安夹杂着丝丝害怕,让人心疼得无以复加。

        天人相隔……这个话题,怕是又让他想起了我出车祸那件事吧。

        我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一步一步来到他的面前,用我的小手指轻轻勾他的小手指。

        “好饿。左律师,我请你吃饭。”

        “好。”

        他用力回勾,似不愿再放手。

        吃罢午饭,下午我们都没有其他安排,便一同去了福利院探望孩子们。

        见我拄着拐杖,孩子们都自觉地把我当成重症病人哄,又要我坐他们的椅子,又要把左然分给他们的零食塞给我。

        我哭笑不得,向左然求救。他倒好,跟着那群小孩子一起把他那个装着温茶的保温杯递给我。

        这下了不得,孩子们愈发觉得我该多吃点东西,连珍藏到过期的零食都翻了出来,结果还因为藏零食藏到过期而挨了院长一顿说教。

        笑死个人。

        不得不承认,跟孩子们混在一起的时间,是真的很快乐。

        四月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微风夹杂着暮春最后的凉意浸润我的脚踝。脚快好了,已经在遵照医嘱逐步施加压力。不过因为要上庭,本来就已经顶着“身残志坚”的形象的我决心给自己找点硬气,于是把鞋柜里最有气场的高跟给翻了出来。结果就是今天根本不敢按医嘱给自己的伤腿施加压力,反倒更加符合“身残志坚”的形象,以至于在进法院前,我又被罗羽好嘲笑了一番。

        两周后,判决结果下来了。我们胜诉了。

        被告没有再上诉,因为,他被网暴了。

        万谵其让我以他的名义发声明,让大家不要再对被告进行骚扰。他说,他已经体会过网络暴力的可怕,哪怕他对被告恨之入骨,他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再次出现了。

        按照他的要求发布声明之后,他准备带着女儿和老人搬家。临走前,他向我深鞠躬。

        “谢谢你,罗律师。”

        “不客气。”我回礼,“希望你日后幸福平安。”

        回到律所,我来到茶水间接水,站在咖啡机前,我却迟迟没能按下按键。一只好看的手伸来,取走我的水杯,把它放在纯净水机前,替我装了半杯热水半杯温水。整齐的袖口上那一颗蓝色的袖扣表明主人的身份,我抬起头,向他笑笑,“谢谢左律师。”

        “结局虽然令人唏嘘,但你已经把你能做的事都做好了。至少胜诉这一点,还是值得开心的。”

        “我知道。”

        “你辛苦了。”

        “我应该的。”我坚定地向他摇头,“至少这点辛苦很值得。”

        他清了清嗓子,神色深邃不可测。“之前包括你在内,律所大家都忙了好一段时间,我和翟星打算明天给所有人都放一个假,下午我们不在的时候翟星已经跟大家宣布了。我想,如果你明天没有特殊安排的话,可不可以空给我?”

        像这样的从天而落的假期,我也只是想待在家里睡觉而已。

        “没什么特殊安排。”我歪了歪头,“是要跑外勤吗?”

        “不是。之前跟你说的那个电影公园,我想,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们一起去那里看看。”

        我很想说我想在家看书准备考试,但想到之前说过的要和他好好谈谈,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好。”

        就当这是个约会吧,挺好的不是吗?

        第二天上午,我起了个大早。

        五月初的未名市正值温差最大的时期,有时中午和凌晨的温差可以达十五摄氏度。我把挑挑拣拣了一宿的裙子套在身上,推开阳台门,微风卷着些微寒意迎面而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不要紧,中午就热了。今天说什么都要风度不要温度,因为在我心中,今天就是我和他的约会!既然是约会,当然要好好打扮自己!

        手法生疏地化妆涂口红,发型折腾了将近半小时才终于满意。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比刚出院时圆润了些许的自己,不由得勾起嘴角。这都赖左然,每天早饭晚餐两顿投喂,就连加班他都要特地点他信得过的外卖送给我吃,这不胖才有鬼呢!

        是时候,要减肥了。

        也是时候,要把之前刻意无视的事,一点一点说清楚了。

        早上九点半,门铃响起。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开门。可视门铃里的他,穿着黑色的衬衫,和日常不同的是,他没有系领带,看起来轻松休闲不少,一如去年团建时,他穿着白衬衫的模样。

        我打开门,看见的是他温和的笑脸:“早上好,罗莎。”

        他愣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确实不怎么打扮,这么认真地装扮自己,还是头一回。

        他一定很意外吧?也许猜到了我的意图,不过今天就是要让他猜到的。

        “早、早上好,左律师。我们走吧。”

        “等等,你吃早饭了吗?”

        我摇头。

        他一笑,“我带你去吃点吧。”

        没有否决他的好意,我随着他来到早餐店。他一如之前点餐,明明没有问我的喜好,还能把我喜欢吃的东西给点了上来。

        邻桌的老太太向左然投来肯定的目光,然后瞪她的闺女:“你什么时候能找个这样的男朋友,我死也瞑目了!”

        “我倒是想有啊!好男人都是别人家的,哪轮得到我?”

        我低着头,努力掩饰自己的羞赧和难过。

        确实。好男人都是别人家的,自己好不容易逮着个,还自己作死。

        天意弄人。

        一路上我和他都没有说话,车载音乐轮播到《一步之遥》的时候,我撇开头看向窗外,不愿看他。那些回忆一点一滴涌入心头,他藏满深情的眼,他紧紧把我抱在怀里的舞步。他不再恪守礼节,而是顶着严肃的表情,跳得放肆且热烈。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好不容易消停的泪,又会涌出来的。

        上午十点半,我们抵达了电影博物馆。

        他引我进入电影博物馆,向我介绍了许多电影。我一开始并不太有心思,可架不住他讲得很好,渐渐的,我听了进去,问题也开始多了起来。

        “原来博物馆还会展出影视服装啊!”我兴奋地来到展柜前,“这就是拍摄《泰坦尼克号》时凯特·温丝莱特穿的戏服吗?”回过头,故作深情地看着他,夸张地向他伸手:“youjump,ijump!”

        他只是笑。

        吃泡面时看过的电影,无法理解的爱情与感动,如今似乎变得能够理解。

        找个机会,再重温一下这部电影吧。一定能有不一样的体会。

        转了一圈,我们来到了他所说的公园。天气不错,太阳略有些许猛烈,我穿的裙子正正好。微微眯眼,忒弥斯女神像高高耸立,远远的,我就看见了她。也许是看手办size的女神像看多了,当站在比自己大许多倍的雕像下,我第一次感受到庄严与肃穆。代表自然规则的女神高举天秤,手持利刃,脚踏毒蛇,倚靠束棒,睥睨众生一般,站在我的面前,似乎要对我的所作所为进行衡

        量。

        “在古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首的宙斯吃掉了他第一个妻子墨提斯,忒弥斯对此十分反感,于是她创造了婚姻的法则,发明了家庭的概念,确定了男女之间的义务以约束宙斯。”

        他这是……

        不会吧,不可能,怎么会?

        迎上他的目光,我错愕的神情在他眼里似乎难以理解。肉眼可见他的神情紧张,是看了他无数场庭辩录像或是庭辩现场都无法看见的紧张。

        回忆渐渐泛起,过往被错过的细节渐渐浮上心头。看见我醒来时他惊喜的泪,在医院陪伴时无微不至的关怀。我第一次坐轮椅的时候,是他半抱着我坐上去的。韩廷东给我电话的时候,他神情恍然。每天的早饭越发合胃口,甚至到了去外面点餐也能选中我喜欢的口味。委托人去世后,他的安慰与关怀,他那夹杂着一丝玫瑰温柔的雪松气息,让我重新振作起来,鼓起勇气站在法庭上为我的当事人据理力争。

        这些是给我的,都是……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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