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囚徒
有时候,两个不同的人命运竟惊人的相似。
芳草自从走进婚姻的殿堂后就如同进入了一个无形的囚笼,而远在深圳的一隅,有一个青年也遭遇了芳草相同的命运。
他就是晴川。
时间是在一九八四年的六月底。
一个面容憔悴的男青年跟着南下的人群一路踉跄着到了深圳特区边防检查口岸。
带着边防证的人群挤着、喊着,像流水一样时缓时急地通过了检查站,而没有带边防证的人只能滞留在检查站的这一边,了望着,盘算着以怎样的办法偷偷混过关去。
这个青年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边防证也没有其他证件的人,更可悲的是几天前他所携带的行李也被盗了,换洗的衣服、证件,都被盗走了。
此刻他能干什么?数千公里的奔波辛劳,却最后被眼前一扇薄薄的铁门挡住了,铁门不仅挡住了他的生计,也挡住了他的理想。有的人已饿了好几天肚子了,他们想尽了办法仍然没法通过眼前的那道薄薄的铁门。
这时,有一个游荡在人群中的中年胖子走到了这个青年面前,悄悄地说:“跟我走,包你过去”。
青年人点点头,就跟着这个中年胖子走了。
穿过茅草小径,转上大路,又转小路,青年人就这样跟着这个中年胖子,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处山坳里的砖厂里停了下来。
还没等青年人弄明白,屋子里早已出来了四、五个汉子围住了他。
“胖子,不错呀,又抓了一条牛牯子”,他们一个扯一下年轻人衣服,一个拍一下年轻人的肩,不停地戏弄着他。
这时砖厂的老板走了过了,看样子老板是个斯文人,戴着金边眼镜,笑容可掬。
他瞄了瞄年轻人,对胖子说道:“胖子,还行,去领钱吧”,然后他面向年轻人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回答道:“晴川”
“晴川?哦,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你叫崔颢,大爷也是有文化的吧”,老板就接过了年轻人的话头,说罢,放肆地笑起来。
年轻人愣了一下神,也没再辩解,此刻他觉得自己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在他心里正痛悔自己一个大学生竟然被人骗了,白穿了一身衣服,于是年轻人就新认了自己名字,从此他就有了一个新名字:崔颢。
“其实,叫什么不重要,这里不要名字,知道干活就行了,小子,以后你就是我们大坳砖厂的人了,每天早上六点上工,晚上八点下工,不许偷奸耍滑,否则打断你的腿。想跑,想都不要想,要不,你试给我看看”,说完,老板扶了扶金边眼镜走回了大门口旁边的铁皮屋去了。
等老板走了,一个黑瘦黑瘦的老头子从旁边走了过来,与年轻人打了声招呼:“小伙子,跟我来。”
这个时候年轻人已完全明白过来,自己掉进了黑砖窑了,这可是人间炼狱阿。这一下,他的神情像突然暴露在冰雪中的脸颊疑固了,他在心底里暗暗叫了一声:“我的天啦,这就是我的命运?”
从制砖机器走过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大约只有7、8岁的孩子,大大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纯净的眼睛中露着些许胆怯和呆滞。孩子蹲在一个出砖模的出口处,两手使劲抱住沉沉的砖块,从一个地方放到另一个地方,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同样的动作。
“这些丧天良的东西”,他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并连续向地面啐了几口口水以发泄心中的愤怒。
从此,这个改名崔颢的年轻人就成为了大坳砖厂的一名劳工,每日周而复始地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在暗无天日中挨着光阴。
他就是晴川。以后他就改名叫崔颢了。
呆了一段时间,崔颢对砖厂也有了一个初步了解。砖厂除了老板和他豢养的7、8个身强力壮的打手外,大约有三十多个他那样的劳工,大部分是弱智人员或孩子,其中孩子就有11个,最小的才8岁,最大的13岁。这些孩子都是被绑架或被拐骗到这个黑窑场的!其中有一个孩子被他们在饮料中下了迷药,麻醉后强行拉过来,甚至还有的人贩子以农村孩子为主要目标,以高薪招工为诱饵,先将他们关到火车站附近的小屋里,凑够一车人后,连夜以每人一、二百元的价钱卖到这个黑窑场。
日子就这样流逝着,好在崔颢是农村长大的吃过苦的人,对于这般的重体力劳动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而他的内心更加煎熬的是对女友芳草的思念与牵挂。“她的工作分配好了吗?”“她会分配到哪里,会不会分配回家乡临江县去?”,“她还在生我的气吗?”,无休无止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惊搅他的梦境,让他无法安生。
夜晚,在无边黑暗中,他想将他的思念化成诗句从梦境中念给她听,可是没有纸张、也没有铅笔,他只能打着腹稿,有时候会在梦境里喃喃念叨、轻轻吟诵。
三个月后的一天,那个中年胖子又将一个带眼睛的高瘦年轻人带进了这个砖厂。他就是陈平。
崔颢看见陈平的第一眼就确认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将会成为自己逃出牢笼的帮手。之前,他都不露声色地考察过身边的劳工,至今都没有发现一个可以交心置腹的人,所以,至今他都无法实施心中的计划。
现在来了这样一个人,从他的举动看他应该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啊,因为他从进门知道自己被骗起一直没有吵没有闹,他的冷静让崔颢猜测他这是在侦查地形、以便制定逃跑路线。
在收工吃饭的时候,崔颢故意凑到陈平的面前,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崔颢”
“陈平”,陈平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陈平,我提醒你,千万不要打算逃跑,要吃亏的”,崔颢还想说点什么,一个打手过来了,他只好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当天深夜,一阵喧闹把崔颢吵醒。他一下子就想到肯定是白天来的那个陈平不听招呼逃跑被抓住了。等他从住的工棚里跑出来,他就看见陈平被五花大绑在木柱上,二、三个打手正轮着皮鞭抽着陈平。他跑过去一边以自己身体死死地护住了陈平,一边央求着打手们放陈平一马,“别打了,我保证他不再逃跑可以吗?”。也许是打手们打累了,也许是崔颢的央求起了一点作用,打手们终于停下了手中挥舞的皮鞭,骂骂咧咧地回去睡觉了。
崔颢将陈平从木柱上解下来,扶到自己的工棚里。
崔颢这才知道陈平也是和自己一样,包被小偷偷了,放在包里的身份证、边防证都一道被偷走了,也和自己一样过不了边境检查站才被那个中年胖子骗进来的。
一夜无话,两个年轻人从此成为了心心相惜的知心朋友。
崔颢就这样结识了陈平。劳作之余,两人常常就粘在了一起,聊天聊地聊人生。一切可以聊的东西都是他俩的谈资和话题。
谈到自己的处境,两个年轻人都不约而同地背诵狄更斯在《双城记》里的名言:“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的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话没说完,两个年轻人早就相拥而泣。苦难,有什么东西能比苦难更考验友谊,成就友谊呢?
谈到人生志向的时候,陈平的境界就比崔颢来得宽阔、来得高远。
有一次,谈到人生理想。陈平问崔颢:“你将来想干什么?”
崔颢说:“原来我想当个诗人,来到深圳后我更想当个小老板,为我们的将来创造一个优渥的物质条件”。
“我们?还有谁?”
“还有我的女朋友”崔颢没觉得不好意思。
陈平说:“这是你的志向?怎么让我觉我好失败,不是你失败,而是我失败,我和你呆了这样久,一直在谆谆诱导你,你怎么还一点也没改变,还是一个农民呢?”
崔颢就说:“难道要我说: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陈平马上接着道:“好,赞赏,男人就该这样。”
崔颢打从心底里开始佩服这个朝夕相处的异性兄弟。他觉得陈平胸怀大志,跟大哥跃进相比,格局高远,他才是自己学习的榜样和人生的标杆,从此,在陈平的影响下,崔颢慢慢地丰富着、改变着自己的人生理想。
“那你呢?”崔颢问。
“想想青梅煮酒的典故吧,兄弟”陈平淡淡地说,然后浅浅一笑。
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聊起爱情,而这个时候往往就只剩崔颢的话多了。他总是滔滔不绝地向陈平倾诉他对芳草的牵挂与思念,说芳草的盈盈笑意,说芳草的一切的一切,仿佛芳草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如果失去了芳草,他那最后一点对人世的依恋就会崩溃。
往往在这样的时候,陈平会语带轻蔑地来一句,“小农意识,没出息”。
而当崔颢求着打听陈平的情感生活时,陈平总是淡淡地一句,“我不想现在恋爱。这么一副好皮囊怎么也得待价而沽,卖个好价钱不是?”
这些都只是两个年轻人茶余饭后的闲聊,他们更重要更紧迫的任务是酝酿、制定出逃的方案。一次又一次的商议筹划,出逃的方案终于有了眉目,两人在认识上达成了一致。
第一步,必须取得老板与打手们的初步信用,让他们放松警惕,以创造实施计划的条件。为了实现这个方案,崔颢与陈平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摸索,终于找到了一条路径。这就是他们主动去找老板,告诉老板陈平是学机械的,可以对制砖机进行适度改造,不仅可以提高出砖速度,而且能基本消除残次砖块产生。为打消老板的疑虑,他们还故意提了一个条件,就是老板必须让劳工吃饱饭,不再随便打他们。老板一听果然感兴趣,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还额外提供了一叠白纸和一支铅笔,供他们绘图之用。陈平就利用这些纸笔写好了求救的纸条想搭运砖的师傅传递出去,但试了多次都没有成功。要么是与师傅不熟悉,不敢冒险;要么是老板的打手看的紧,缺少机会而作罢。后来,这些纸笔就成为了崔颢写诗的稿纸了。
第二步,设法将消息传递出去。这也最难的。他两人最终确定在砖坯上刻字,反反复复地实验后最终确定在砖坯上分开刻上“许文强”、“建设路56号”、“一砖100元”。这个秘密只有陈平和崔颢知道,许文强是陈平的表哥,是深圳市宝安区的一名干警,家住建设路56号。如果有泥工师傅发现砖上有字,连起来就知道意思了。这样做被发现的概率很小,但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为了防止老板打手们发现,他们每次装砖都不忘往刻了字的砖上撒上一层泥土将字迹遮盖。
就这样,两人小心翼翼地护着刻有字的砖坯烧制,又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将刻上了字的成品砖掺在运砖车里运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既担惊受怕,又乐此不疲的实施着出逃计划。
这样的动作在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崔颢的绳结也在悄悄地延伸,89……,100,……,122,……243,……
但砖厂一切都风平浪静,一个陌生人也不见到来。
崔颢和陈平两颗年轻的心脏在紧张不安中躁动起来,像鼓足了气的气泡似乎下一瞬就要爆裂。这样的日子越往后,他们的神情越来越紧绷,好像内心里有无数匹战马在奔腾而无法控制,一旦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他们的意志就会崩溃。
而表面上,砖厂一切都风平浪静,只有崔颢和陈平知道,他们的内心的波浪翻腾得有多么激烈、多么凶狠。
又是上工、上工,无休无止的劳作,日子在悄悄地流逝。两个年轻人的心都紧张得快要爆炸了。
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希望、失望中,大约七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毒毒的太阳仍像火炉一样炙烤着砖厂的大地,所有的生物都在暴晒中失去了生气,即使一块块刚从机器上下来的红砖坯子,也在拼命地挤出自己的水分、缩起了自己的身体。天空中一只鸟的踪影也没有看见,只有砖厂围墙边上的几颗树儿上还有几只夏蝉在唧唧叫一会,歇一会。
就在这样安静之中,突然砖厂的大门口响起了警车的呜呜声,一溜头带大盖帽、身穿公安制服的男人们迅速地控制了砖厂的仅有的出入口和制高点。
崔颢第一个看到了进门的警察,他一下子就拉住了昏昏欲睡的陈平,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说道:“陈平,陈平,我们、我们,得救了”。
陈平也从昏睡中醒来,一把丢下手中刻着文字的砖坯,与崔颢一道向砖厂的大门口奔去。
陈平的表哥许文强就站在砖厂的地坪里等着他。
他们终于历经艰辛后得救了。崔颢是在到来这个黑砖窑401天后,陈平307天后,走出了这个砖厂大门。
临别,两个异性兄弟再次相拥而泣。
“无论富贵,生死与共,勿相忘”,这是分别时陈平对崔颢说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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