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割肉喂鹰
这天夜里,寒月高悬。
已是子时一刻了,轩祗峰上,静谧的夜色将最后一盏青灯的光芒悄然抹去,香灰落入尘埃之际,沈欣瑶恰好拉开古朴的木门走到了月下,在鹅绒色的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的同时,把那一室的檀香关在了精舍当中。
月正中天。
沈欣瑶师承彤雨阁,于是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这记在星月之惠剑法中,最具杀伤力的必杀技,也想起了那个噩梦般的夜里,那被项源师兄高举于空的长剑所牵引,宛如银河倾泻而下的绵绵月雨。
只是这一次,她想起项源师兄时并没有哭,而是对着那轮仿佛和山顶无限切近的圆月,绽开了微笑。
说起来,沈欣瑶已经好久都没哭了呢。
所谓成长,大概也就是这样一个把哭声调成静音,把泪水换成微笑的过程吧。
月亮的边缘轻抹着淡淡的黄,沈欣瑶记得余廉清曾说过,月本该是纯净无暇的白色,只是被世间的浊滞烦昧之气侵染成了黄色,那么为什么项源师兄可以令洁白的月光铺满天际,而这华藏宗的山巅,却唯有与一轮孤黄的月相依相伴呢?
难道这佛法,竟不是世间最澄净无垢之物么?
或者说,这佛法是纯粹到极致的,但却有些别的什么原因,令轩祗峰上的月丧失了纯白的本色。
然而这却不是沈欣瑶目前所关心的,她所关心的,仅仅是两刻钟后,与净世禅师的藏经阁之约,因为莲台斜月往生心法,关系到叶鸾能否死而复生。
握住尚未完全失去的,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了吧。
不过沈欣瑶倒是有些好奇,如果在她的心理缀上一弧弯月,那月会呈现出一种怎样的色泽呢?
似乎是意识到此行极为关键,沈欣瑶有意无意的放慢了步伐,长长的甬道上,她轻缓而空灵的步子消弭进无边的夜色里,唯有晨钟,暮鼓,以及那神情永远慈悲而淡漠的佛像,一如往昔般安静的凝视着她。
像是在凝视着一名过客。
然而不论什么样的过客,最终都会有她的归处吧。
叶鸾,我来了。
叶鸾,我,来了,你,一定要等我啊……
藏经阁。
虽说不是头一回进来了,但沈欣瑶还是被那高大的书架上,琳琅满目浩如烟海的书籍小小的震撼了一下——无论是传承久远的秘法珍本,抑或是标新立异的世说新语,但凡是和佛法沾了些边的典籍,几乎都能够在这座阁楼中寻觅到踪迹。
可以说,这里是一座凝聚了诸代佛门高僧心血和智慧的宝库。
灯已然熄灭了,月光透过格栅窗将狭窄的走道映照得影影绰绰,到的早了一些的沈欣瑶,站在玄关处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袭赤底金线的宽大袈裟,于是她便更往里走了几步,抽出一本封面烫着金色字体的佛典浏览了起来。
开篇,讲得便是释迦尊者割肉喂鹰的故事。
这故事十分有名,就连在上轩祗峰前,对佛法一窍不通的沈欣瑶也听过一二,讲的是释迦尊者见大鹰逐鸽,他不愿令鸽子就此葬身鹰腹,又不忍见大鹰饥寒交迫而亡,于是便割己肉,以喂鹰,而当其割下最后一片肉的时候便成了佛。
然而读着读着,沈欣瑶却发现这本书上记载的割肉喂鹰,和她之前听过的不太一样。
同样是释迦尊者见大鹰逐鸽,他不愿令鸽子就此葬身鹰腹,又不忍见大鹰饥寒交迫而亡,于是他从鸽子身上割下了肉,又在把肉喂给鹰后,将鹰的翎羽裁去了一半,如此一来,鹰得以果腹,而鸽子虽然受了伤,却由于鹰再难追上它而逃过一劫。
明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却似乎带来了同一种结果。
“姐姐,姐姐你在啊,下午早哇。”
脆生生的嗓音,恍如还未熟透的苹果被轻轻的咬出一个缺口,沈欣瑶刚把这本佛典归位,侧过脸就对上了一双盛着明媚笑意的俏丽眼眸,在这幽暗的书阁间,那双眼睛显得特别的明亮,就好像盈满了忽闪忽闪的光芒碎片一样。
是阡晓雅。
可是,阡晓雅不是已经被陈化舟给……
明明是身处入冬后寒冷的山巅,沈欣瑶这一刻却被背上渗出的冷汗,沁得结结实实的打了个抖,而尽管她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然而那不自然握紧的拳,以及不由自主倒退的脚步,还是过于明显的泄露了她的心悸。
“姐姐,姐姐你怎么这样的一副表情呐,见到我不高兴么?”
和初次见面时一样,阡晓雅冲着沈欣瑶近距离的眨了两下眼后,便像个兔子一样蹦跶着朝后跳开了,她的两条马尾随着她的步子上蹿下跳,活像两小只顽皮的精灵。
“嗯,不高兴。”
该说是习惯动作么,沈欣瑶虽然小心脏还在打着颤,但一见到阡晓雅这副卖得一手好萌的造型,还是很配合的端起了姐姐大人那一点也不高冷的高冷姿态。
“呜哇,姐姐你撒谎,才不相信你会不喜欢我了呢。”
海豚音震起一片尘埃,阡晓雅自暴自弃的用身子滚起了书架。
“好吧,那就高兴吧,”虽说眼前这过于神展开的情况,让沈欣瑶的脑子直接乱成了一桶浆糊,但她还是装着很淡定的回应着阡晓雅,“见到阡晓雅很高兴,这样子可以了么?”
“嗯,这才对嘛,就知道虽然好久不见了,姐姐你还是爱着我的,”满意的撇了撇嘴,阡晓雅又蹦跶过来挽起了沈欣瑶的胳膊,“对了,姐姐你这么晚还来藏经阁干嘛呀,是来找莲台斜月往生心法的嘛,如果是的话,我知道那个东西被放在哪儿了,而且我还偷偷翻开看过几眼,上面可是写着追本溯源,起死回生呢。”
少女的一长串话语,宛如珠玉落盘清脆悦耳,却令人找不到丝毫插话的缝隙,而等她说完,沈欣瑶已半推半就着,被她牵着穿过了两排满满当当的书籍古卷,走到了一处见不到光的拐角。
而沈欣瑶也在这期间,把这略显凌乱的状况理清了个大概。
按照时间推算,距离和净世禅师见面的子时三刻,已然过去了约两刻钟,然而净世禅师却迟迟没有赴约,而与之相对应的,明明已经死于陈化舟之手的阡晓雅,却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这里。
而且看她的样子,貌似对这藏经阁的内部构造颇为谙熟,再说沈欣瑶记得自己从未对阡晓雅提起莲台斜月往生心法,她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寻找它,而它又有起死回生,还魂归灵之效的呢?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像阡晓雅那样的女孩子,应该有着如向日葵般温暖和煦的体温,但沈欣瑶从两人的肌肤相贴处,却只感受到了毫无温度的寒凉触感。
就像是向日葵,未临晨光便已枯萎了一样。
可是尽管阡晓雅身上满满的都是疑点,沈欣瑶却还是选择了相信她,因为她无法按捺,自己想要救醒叶鸾,令他兑现那个诺言的急迫心情了。
——“桃花碎雨,水色柔光,你的舞,我也是还没看够呢。”
何况这里是华藏宗啊,应当没有什么“邪道恶人”,敢在这传承了数千年的佛门圣地公然撒野吧,而且忘川之畔的掌门泠鸢不是说过,这三界内,没有谁能够把拥有凤凰神力的她怎么样么?
而且,阡晓雅的话,不可能是“邪道恶人”的吧?
不过,就算“阡晓雅”是“邪道恶人”,也没什么能阻止她了。
书架排布宛如迷宫,似乎是要集中精神,在这黑暗中辨认路径的关系,阡晓雅难得的安静了一会儿,不过沈欣瑶却并未有丝毫的松懈,而当阡晓雅再度开口时,虽然声线依旧俏皮伶俐,却暗含了一丝空洞和淡漠。
“呐,姐姐,刚刚那两个故事,你喜欢哪一个呢?”
“什么,什么故事?”
跟着轻车熟路的阡晓雅身后,沈欣瑶由于忙着整理这不按套路出牌的剧情的前因后果,一时间竟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就是姐姐你刚才看的啊,释迦尊者割肉喂鹰的故事,姐姐你觉得,释迦尊者的哪一种做法比较正确呢?”
走在前面,把一座书架旋转九十度后,阡晓雅一边将沈欣瑶引入了藏于其后的暗阁中,一边刨根问底似的问道。
“第……第一种吧。”虽说觉得这个阡晓雅不太对劲,但沈欣瑶却没料到这个一向活泼开朗的她,会一本正经的纠结起佛法来,于是只好低下声音含糊其辞,“佛门之人不都是以慈悲为怀嘛,何况释迦尊者是一代宗师,应当不会做这种伤及生灵的事情的吧?”
“可是释迦尊者,当时却是按第二种方法做的呢……”瞥见了沈欣瑶讶异的神色,阡晓雅像是和姐姐猜谜语赢了般,欢快的笑了起来,“姐姐你想啊,对于鹰和鸽子来说,释迦尊者相当于左右它们之间重量的一个天平,天平本是用来计算重量的,又怎么能让自身变成重量的一部分呢?”
“天平么?”微微蠕动嘴唇,沈欣瑶喃喃的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可如果把鹰的翎羽剪掉,那不就是让鹰丧失了捕食的能力,这不还是等于置它于死地么?”
“就像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一样,这个天平,也永远不会有绝对的平衡,而释迦尊者的作用,就在于调节这天平,让其处于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也正因为这样,释迦尊者才不能让自己参与到其中,所谓当局者迷,姐姐你说对么?”
依旧是阡晓雅那清脆可人的音色,却在这一刻显得不甚真实起来,就好像是有人在操控着她的身体,她的声音一样。
“那为什么,”沈欣瑶顿了顿,话音在两人的脚步声中显得有点模糊,“书上却写是释迦尊者自我牺牲,将鹰与鸽子全部拯救了呢?”
“因为这个天平的掌控者,必须要拥有足够的威信啊,嗯,差不多就相当于神的高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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