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怎么,你也对那个沙龙感兴趣?
天空灰蒙蒙的有些阴沉,似乎要下雨了,路灯也散发出一种呆滞的暗黄。
关骏杰穿着一套有三根醒目黄道的中国红运动服——对,就是中国女排姑娘们夺得五连冠后,铁榔头郎平和队友们站在领奖台上穿的那种梅花牌运动服——背着书包走过教学楼,向王教授家里走去。
一队人马叽叽喳喳、高声喧哗迎面而来。走在最前面边走边说、意气风发的是副校长张复之,三四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女老师距他半步紧排在他身旁点头附和、吠影吠声,五六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女老师紧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鸲鹆学舌,二三十个学生跟在最后一脸兴奋、高声议论。
关骏杰侧过身站在路边,看着他们鱼贯而行。
最近,学校里兴起了一股“民主热”,有人组织了一个“民主沙龙”,不定期在一个小教室里聚会,经常请一些老师去讲演或讲座,张复之副校长是沙龙的常客,更是贵客。
关骏杰他们班上有些同学参加了沙龙,尤其以黄贵友最积极,参加了几次聚会,回来就左一个民主又一个自由。开始,关骏杰还不以为然,觉得学生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经过黄贵友三番五次“洗脑”后,关骏杰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了,他想弄清楚这个“民主沙龙”到底是干嘛的。
往常交完书稿,如果没有新稿子要誊写,为了不影响王教授工作,关骏杰都会及时离开。今天晚上,他却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心神不定翻看,踌躇着不愿离开。
王教授转过头从眼镜上方看着他:“你还有什么事吗?”
“王教授,张副校长又去开民主沙龙会了。”关骏杰从书上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王教授眯缝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是笑非笑问道:“怎么,你也对那个沙龙感兴趣?”
“不知道,没去参加过。”
“你可以去看看,听听他们讲些什么。”灯光下,王教授的脸色忽明忽暗、笑容意味深长。
昏暗的光线中,关骏杰弓腰驼背,像一只老鼠悄悄溜进了小教室。教室后面的四根日光灯像四条被人们遗忘了的大号白蜡,静静地吊在屋顶铁链子上,仿佛从来就没有亮过。只有教室前面和讲台上的那六根还亮着。教室里就形成了一明一暗两个世界,虽然界线不是那么分明。课桌被堆放在教室两边,中间摆满了钢管椅。讲台上摆着一张铺着白桌布的长方桌,桌子后面放着一把藤椅,藤椅后面的黑板上方挂着一幅红布白字条幅,上书:民主沙龙。
关骏杰在最后一排钢管椅找了个位置坐下。屁股刚挨近椅子,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短发年轻女老师从教室前面走了过来,使劲挥着手里的笔记本向他喊道:“哎,那个同学,坐前面来坐前面来,你一个人坐在那儿算怎么回事啊?”
看看见面隔着五六排空椅子,关骏杰觉得自己一个人坐在后面确实很突兀,显得有点儿不合群,和前面的人好像不是一类人。便尴尬地起身跟着女老师,像被一个牧童牵着的一条大水牛,在循声而来的睽睽众目之中走到有人的最后一排坐下。
他引颈扫视,在中间前排看见了一个熟人:乐剑戈。又在左边中间看见了另一个熟人:黄贵友。但没看到最想看到又最不愿意看到的人,他莫名其妙地舒了口气。
教室旁边的小门从里面打开了,张副校长和一个中年女老师以及一个戴眼镜的男学生走了出来。老师们和同学们都站了起来,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副校长器宇轩昂、温文尔雅地微笑点头,一边走一边向人们挥手致意。这一刻,关骏杰想起了电影里***接见红卫兵的情景。
张副校长在藤椅上一落坐,就有一个漂亮女生上前给早已泡好茶的白磁杯里续水。张副校长双手向下一按,示意大家坐下,清清喉咙说道:“今晚来的人不少嘛,我又看见了一些新面孔啊,这说明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很好嘛!今天的话题是‘我们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我先谈谈我的看法,接下来请老师们同学们踊跃发言,各抒己见。”
张副校长喝了口茶,抹了抹嘴上花白的短髭,黑眼镜框里射出尖厉的目光:“我们的‘改革’、‘开放’到底是什么?我们到底在改革什么?到底在开放什么?”
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们同学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张副校长慢条斯理点燃烟,透过袅袅上升的一缕青烟,扫视着全场:“所谓改革,就是改掉了社会主义;所谓开放,是放进来了资本主义。”
教室里一阵骚动和窃窃私语,关骏杰脑袋有些发懵。
张副校长继续说道:“我国从改革和开放两个方面同时实行资本主义,一个半社会主义公有制和半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社会结构已经在我国形成。这个社会将呈现出公有与私有的两重本质与两重矛盾,同时还有二者之间的融会、渗透与同归。”
张副校长提高了声音:“以前,有人高喊社会主义可能是真话,而现在,那些高喊社会主义的则半是真话,半是骗人的鬼话!”他左手夹着香烟,右手劈开眼前的空气和空气中缭绕的青烟,啪!非常坚决地拍在雪白的桌布上。那个仰面静静躺在茶杯边的杯盖仿佛突然被激活了,砰的一下跳了起来,左一下右一下划起圈来。
“你们看看:目前的中国,海关凡是能够开进大船、飞机的地方逐步被海外资本包围,每年吸收几十亿美元的援助及贷款投放,资本渗透到我国经济、政治、科教、文化的每一个毛孔和每一滴血。向国外资产者拍卖、租让、抵押国有资产和地方成片开发,许可外国人充任合资企业董事长,国家大量资源和劳动力廉价卖给外人……”张副校长痛心疾首,眼泪在眼镜框后面打转,像薄薄的冰层下面似冻非冻的流水。
“农村大有扩展趋势的土地买卖、出租、抵押,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切的一切,谁能抵赖,这不是在补‘资本主义’一课?谁敢否认,这不是‘资本主义复辟’!”
一个高个子男同学站起来,振臂大呼:“对!就是资本主义!”
关骏杰心里怦怦直跳,像狂奔了五千米一样喘不过气来。
“你这个社会不过是披上‘社会主义’漂亮外衣的新资本主义新殖民地而已!”张副校长把烟头摁熄在铁皮烟灰缸里,又点燃了一只烟。
关骏杰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痉挛,像有一只无影手一点一点往外拉扯着他的肠胃。
“那么,”张副校长话锋一转,霍地站了起来:“我们是不是又应该回到那个闭关自守、一穷二白的社会主义呢?不!绝不!那是开历史的倒车!是回不去的!”
“‘新资本主义’,应当成为我们——青年学生、青年民主人士、进步的中国共产党人公开而明确的旗帜与纲领,而不是扯着‘社会主义’的羊皮卖着‘资本主义’的狗肉!”
张副校长高高举起右手,像希特勒讲演一样坚定而疯狂地挥舞,最后当空一抓拽紧拳头。
老师们同学们哗地站起来,潮水般的掌声向张副校长汹涌而去。张副校长目射/精光,满面通红,稀疏而苍白的头发在瘦削而尖顶的头颅上高高飞扬。
关骏杰呆呆地坐着,望着眼前森林般耸立和暴雨般咆哮的人们,脑袋发涨、耳朵轰鸣。……
他悄悄站起来,像一只蹑足潜行的猫,从那片舞动的森林的边缘走了出去。
现在已是深秋时节,从西伯利亚,或者从其他什么地方吹来的阵阵寒风掠过大地、掠过城市、掠过校园,卷起尘土、卷起枯叶、卷起败草,在关骏杰身前身后的道路上打着旋儿。他抬头看看漆黑的夜空,裹紧了身上的军大衣。
今晚没有月亮,路灯也黯淡无光。
停下脚步,关骏杰发觉自己来到了王教授的家门口。透过窗户玻璃,看见王教授正伏案疾书,年老佝偻的身躯安稳、泰然。
关骏杰的肠胃不痉挛了,但他仍觉得心里堵得慌。寒风中,路灯下,他裹紧大衣低着头,在王教授家门口慢慢踱步,踌躇不定、徘徊不前。他拿不定主意这个时候该不该打搅老人,但老人睿智笃定的身影又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这个时候,只有这个老人的身影让他感到温暖和踏实。
叽呀响起的开门声抬起了关骏杰低垂的头颅,他看见李老师拎着垃圾袋走出门。
门口兀然伫立的人影让李老师吃惊不小,她颤抖着声音问道:“谁……谁呀?”
看清楚是关骏杰时,她又温和如春问道:“是你啊,怎么不进屋啊?”
关骏杰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李老师!吓着您了吧?我帮您扔垃圾!”说着抢过垃圾袋快步向百米开外的垃圾桶走去。
回来时,李老师还开着门站在门口等他:“快进屋,外面冷,王老师在等你。”
王教授端坐在客厅沙发上,双手捂膝、笑容满面看着他。屋子里灯火灿烂,温暖如春。
关骏杰换好拖鞋,趋近老人身前躬身致歉:“王教授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搅您!”
“没关系!”
王教授轻摆右手:“我想,这个时候你来找我,一定有什么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情。”说话间,李老师已经给关骏杰泡好了一杯茶,端进了王教授的书房。
“走吧,书房里说,别叨扰了李老师的清净。”王教授站起来,对李老师做了个鬼脸。
李老师笑脸如花挥挥手:“去吧去吧!”
“说说,什么事情?”王教授坐在椅子上,脸上绽开柔和慈祥的皱纹。
“不是学习上的问题,是我思想上的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关骏杰笑得有些局促。
王教授呵呵一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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