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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病房间狭长的过道如同一个简陋的时光隧道。夏日早起的大太阳蛮横地霸占着东头的窗户,刚拖过的地板在强烈的光照里如镜又似微漾的水面,两面墙上的劣质瓷砖仿佛一个个可以通达过去的暗格,白晃晃地向前延伸直至与窗口的光亮融为一体。蓬头垢面的马士魁拎着便壶像个程序简单粗制滥造的机器人一般拖拖踏踏地走在其中,昨夜的残梦还在他的脑海中萦绕,恍惚里他还能听到林风馨的呼唤,看见她颤抖的双肩,甚至能闻见那股淡淡的香水味……马士魁突然有些想哭。

        “亲爱的,再走你可就到头了。”一直都跟在马士魁身后的李丽摘下口罩,在马士魁的耳旁鬼魅般的低语。

        “我的娘啊,吓死我啦!”马士魁转过身,配合着李丽做惊魂未定状。

        “哟哟,把那东西拿好了。”李丽退了一步,指着马士魁手里的便壶哈哈大笑:“你最爱的老酒!”

        “还白衣天使呢,你就这么糟蹋痛苦的病人以及比痛苦的病人还要痛苦的病人家属?你们院长可是我拜把的兄弟哟,你就不怕我去找他聊聊天?”

        “你那拜把兄弟我还真不怕,他一准是被抛尸荒野了,因为我们的院长是个女的。”李丽撇着嘴继续调皮:“不过,大姑爷此番的表现倒是令人佩服得紧呀!瞧瞧这胡子拉碴的小脸,都快熬得没人样了。”

        “心疼了?”马士魁嘿嘿地笑道。

        “是!要不赶明儿我请你吃饭,不过,酒水你得自带。”李丽盯着便壶又是一阵大笑,她还是不肯放过马士魁。

        “我说你这都做了婆娘的人了,怎么说话还跟撒尿尽拣高墩上那会儿一样啊?”马士魁一边走向厕所,一边语重心长地说:“这是咱妈与病魔殊死搏斗的鉴证,就像为了打倒反动派而流下的鲜血一样,可不敢混乱形容,小心被雷劈。”

        “你们家唐老鸭才撒尿尽拣高墩上呢!”李丽紧跟在马士魁的身后继续笑着。

        马士魁突然回转过身,满脸坏笑地戳了戳自己的脑袋说:“我只记得你。”

        “呸!老流氓。”

        ……

        八点钟,马士魁拎着早点站在人行道旁的高台阶上,注目礼似的恭送着天天都生日快乐的洒水车缓慢的驶过,然后再踮起脚尖趟过河流般的街道。

        财政局的大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竖起了高大的脚手架,几个叼着香烟的农民工正在熟练地剥着墙面上的瓷砖,天南地北的口音中荤段子合着碎石漫天飞舞。这应当是这幢十来岁的建筑近年来的第四次装修了,马士魁愤愤地在心里数着。他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倒不是因为二丫现在在此上班,而是因为那些匪夷所思的装修理由。

        第一次大约是在五、六年前,动工的理由是房子太过陈旧,于政府重要机构这一形象不相配套,亦不能充分体现蒸蒸日上且形式一片大好的社会主义经济的优越性;那个时候的他正准备辞职,天天为了后路把理应上班的时间与精力都毫不吝惜的挥洒在了酒桌、牌桌与歌舞厅之间。撒网似的交友方式下,迅速形成的酒肉朋友圈里就有几个是来自这个单位,所以常在他们义愤填膺的控诉中听到这个单位的种种黑料。特别是那个名如其人的王大勇,经常在歌舞厅里喝多了以后指着那些为他付钱的建筑承包商破口大骂,骂人家是法律的黑洞,社会主义的毒瘤,是所有不公现象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犯罪的元凶……为此,马士魁和他成了正在的朋友。

        没过两年,第二次装修便如火如荼地开始了——新任的领导彻底否定了前任的创意,称其艳俗至极,堪比窑子,有辱政府的形象,更有悖于我党向来所坚持的权威性、严肃性、纯洁性;这个理由倒是得到了大家的一直认可,尤以女同志和门卫最为拥护,因为寻花问柳的醉汉硬闯此楼已不是一回两回,且每一次都闹得惊天动地,引得围观的群众开心至极犹如过年。但耗资巨大、工期漫长的装修之后,同志们发现大楼的外观确实威严、庄重了不少,但上次装修时在内院里极力打造的那个舞厅非但没有消除,居然又重新装修并扩建了——去掉了外部那些花花绿绿的灯泡,内部加装了厚厚的隔音棉,同时又打掉了左右相邻的两面墙,新增面积的一方建起了堪比星级酒店的酒水台,另一方则被弄成了几个让人浮想联翩的隐秘而又独立的小包厢,并且还把原来本就价格不菲的音响器材一水的换成了那些享誉世界的进口名牌。一时间,职工内部议论纷纷,大家三五成群地躲在犄角旮旯里穷尽脑汁的极力勾勒着种种令人血脉喷张的画面……马士魁有幸进去过几次,都是在那些省厅级官员醉后大展歌喉时弄乱了调音台以后,被大勇带进去的救场的。大勇知道马士魁痛恨官场,但他也深知马士魁对于那些音响设备的喜爱,何况里头还有众多小县城里根本见不到的名贵烟酒,所以一叫一个准,不过进去之前还是得再三叮嘱:最多只能以试音为借口唱两三首歌,并且还不能整摇滚,另外更不能赌气耍横勾引领导身边的陪酒小姐……此时的马士魁已经辞职,且耗掉了大半的积蓄——大项目拿不下,小工程看不上,三四万块钱换来只有折磨人的胃病和不太好的名声。幸得大勇规劝,及时帮他止损的同时又托人给他贷几万块钱,于是他开了个酒吧,也算是肉眼可见的物尽其用吧——他的吉他还没丢,捡起来练练也能赶鸭子上架。

        至于第三次装修,马士魁和财政局的所有干部职工一样都记忆深刻,一来是因为距今时间较近,不出两年,二来则是因为装修的由头实在是别出心裁——领导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后惊讶地发现,凡在此单位上班超过半年的,无论干部职工、无论男女、无论调走与否,其产生的后代均是不带把的女孩,究其原因竟是此整幢楼的厕所位置都犯了风水煞气;虽然这引发了一些老同志的背后议论,但也有笃信的男女青年为局长无微不至的关怀而拍手叫好。那些日子几乎成了大家的节日,满大街溜达的都是财政局的干部职工,理由也都是去外单位拉屎撒尿。而此时,通过大勇帮忙才在这儿实习的二丫,则在大勇的掩护下成天和马士魁腻在一起。

        ……

        基金股的办公室里没人。马士魁站在门口张望了一圈,又破着嗓子点名似的把王大勇、二丫以及小刘的名字分别喊了三遍,无果后他径直地走到二丫的办公桌前,放下手中的早点,又为自己泡了杯茶。柔软的沙发很快就瓦解了他最后的意志,连日的疲惫以及亏欠的睡眠讨债似地一瞬间就击垮了他,就连换个姿势或是挪个位置这样的小动作,现在于他仿佛都得用尽所有的气力,于是他就一动不动地在一片强烈的阳光里阖上了眼帘——在血红一片的世界里,昨夜的残梦混合着医院的场景如同撕碎的照片一般,又开始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就像秋日的黄昏里大风肆虐下的片片黄叶。

        “你找谁……唉!问你呢,你找谁?”

        “哦!……”马士魁挣脱似梦非梦的幻境,努力地抬起头。刺眼的逆光里,堵在门框中的人物如鬼魅又似索命杀手般地吓了他一大跳,即使他凝神屏气手搭凉棚也不能明辨其五官,唯感觉两道似利刃般凶狠的眼光直插自己胸口。“我找唐尔雅。”马士魁点了根烟,并大口的吸下,却不急于呼出,而是任其随呼吸有规律地慢慢的从口鼻间断续的喷出,就像冬日里蛰伏着的猛兽呼出的热气。

        “这里是不许抽烟的,你不知道吗?”门里的人物纹丝不动,像一个被定格的科幻电影镜头,但是声音却还是透露了诸多信息——这是个女人,一个正在情绪节点上并有可能马上大发雷霆的女人。

        “不知道。”马士魁仰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痛恨这样的场合,痛恨这种有人企图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威风凛凛的场合。他的人生里有着太多这样的时刻,但自从他离开学校以后他就再没有向任何人低过头,虽然这让他吃尽了苦头但也让他获得了巨大的快感,争锋相对、反唇相讥的斗争过程中他不再是世俗定义里的任人鱼肉的弱者,而对手也不再是人们争相奉承的强权贵胄……他拿起茶几上的玻璃烟缸,举至面前,眼里的人、物顿时小了一圈。“这原来不是一只为人民服务的烟灰缸呀!呵呵……唐尔雅平常是喜欢些形制古怪的器皿,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用这种东西吃过饭或是喝过水,王大哥和小刘也绝不会脱俗到如此品味。难道……难道这是您的饭碗?哦!那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都……都被我给弄脏了。”说罢,他狠狠的把烟头戳在了里面。

        “你……你是哪个单位的?”女人还在克制,但语气以及音调的变化已显示出她正处在爆炸的边缘。

        “中华人民共和国。”马士魁放下手里厚重的烟灰缸。他本想把它放在地上,然后就像喂狗似的推滑过去,但他终究没做,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请你……出去!这是政府机构,不接待个体更不接待……”女人依然努力保持着自己的修养,尽管她已经完全踩在了临界点上。

        “地痞流氓是吧?您别抬举我,我这一没胆量,二没体魄的,顶多也就算一无业游民。”马士魁重新靠回沙发。他能感觉到对方的隐忍,但他并不领这份情,这是必须决出胜负的斗争。

        “唐尔雅!唐尔雅……!”

        “您别喊了,她不在。她不在这间办公室里,她甚至都不在这个神圣的政府机构里,但这并不表示她旷工了,或是无所事事而又煞有介事地随处晃荡并指手画脚去了。呵呵!”马士魁满脸讥讽的朝着剪影似的女人笑了笑,然后点了根烟。“此刻的她正在某个银行,或是赶往某个银行的路上,拖着疲惫的身躯,顶着炎炎的烈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穿行于那些她碰一下就得倾家荡产的名贵车流中。唉……然后再精心的藏好自己可怜的卑微,面挂笑容、战战兢兢与各种有钱或是有势的人物握手、寒暄。但是!这些都是她理所当然甚至是罪有应得!因为她拿着国家的工资,花着人民的税赋,即便她得为一辆可以代步,可以提高工作效率的小摩托而节衣缩食,即便她得为一部又便宜又难看,但却可以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手机而起早贪黑,再即便她唯一的亲人重病在床,她得利用下班后仅有的时间通宵达旦的陪护,以弥补因为工作而对老人的亏欠。但!这些都不是理由,更不是借口,因为身为国家公务员的她就得身体力行,甚至是大义灭亲直至肝脑涂地……”说到后面,马士魁站了起来,他踱着步,挥着手——他成了他痛恨的那种人,成了最先爆炸的一方。

        “你……你说完了没有……!”女人已经气得浑身颤抖,她指着马士魁,但却拿不出反击的武器。

        马士魁起身走到门口,摊开双手满脸真诚地说道:“她……她总不能从您的进口小轿车上卸下俩轱辘,然后自己造一摩托,您说是不?”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这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且颇有姿色的丰腴女人。

        “住口……!你……你给我住口!”气喘吁吁的二丫在门两侧仅有的缝隙里左右地试探着,但是上半身却始终寻不到可以钻过的空子,无奈的她只得提示性地轻轻挤了挤堵在门里的女人,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局长,麻烦您让一下。”

        “哦,原来是局长大人呀!失敬,失敬!”马士魁满脸堆笑。

        “闭嘴呀!”二丫狠狠地在马士魁的胳膊上抽了一巴掌,然后拖着他就往外走。

        “唐尔雅!你……你不用再来上班啦!”

        “是今天不用,还是从今以后都不用了?如果是后者的话,您说了还真不算。”马士魁回过身,一边和二丫拔河似的较着劲,一边向其他办公室里探出的脑袋挥着手。“您以前当过老师吧?”他大声的问道。

        “快来帮忙呀,还傻站着干什么?”二丫对一旁的大勇大声喝道。

        “早点!我给你卖的早点还在里头呢……哎哟!鞋,我的拖鞋掉了……”牛高马大的大勇直接抱起马士魁就向楼下奔去,经过楼梯间时,一堆黑压压的人头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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