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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人生如初见


2014年初,陆骁从国外调回广州,经历了海外几年的磨砺,他越发变得坚强、自立。回到广州工作半年,他负责华中地区的业务经营,虽然经常出差,但比飘零海外还是稳定了许多。相比在海外工作的难度,在国内并没有太多事情让他为难。而生活上的变化成了他较为难以适应的问题。过去的三年他除了每年两个月的休假,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过日子,自己去饭堂吃饭,自己洗衣服,自己背包旅游,大多数在咖啡厅喝咖啡都是一个人。

        这时冯丽已经在同一公司辞职两年了,在父母的帮助下去了某航空公司下属的一家客户公司工作,业务做得娴熟,她原本开朗外向的性格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每天早出晚归忙得不亦乐乎。冯丽的爸妈原本是广东某大学的教授,退休后刚好给他们带孩子。陆骁在国外期间,为了生活方便小丽和孩子索性搬回了娘家生活,反正陆骁每次回来也是短住,所以也是住在岳父岳母家。岳父是个文化人,对这个起初在工地上晒得黑乎乎的女婿并不是很喜欢,奈何女儿喜欢也不好抛去读书人的尊严阻止女儿结婚。好在婚后不久这女婿便出国了,每年客人一般回来两趟,客客气气的相处就好。

        陆骁回来一个月和小丽提出搬回家去的建议,小丽踌躇着,说家里房子小还要做家务,两个人哪里忙得过来。接下来是岳父找陆骁谈话,岳父习惯的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框,调整了一下深沉的微笑说:“小沈啊,你这刚调回来几天,还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出国去,你自己也定不了的嘛,就住在我这里吧,特别是我的孙子是不能给我带走的。”陆骁知道岳父是真心想挽留他们的,至少是对小丽和孩子。他没有拒绝,但并不觉得欢喜,反而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岳父是个潮汕人,在广东潮汕男人和客家男人在家里的地位都非常权威,时间久了陆骁也觉得教授在家里的样子并不温文尔雅,对待岳母要么嗤之以鼻要么恶语相加,在陆骁看来平时这家里的氛围并不和谐。陆骁和小丽说这些的时候,她不以为然,说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小孩子和岳父亲近的很,只是陆骁隐隐觉得这孩子的吃喝拉撒都是岳母照料,却不见他和岳母多亲近,每次看到岳父批评岳母他孩子一边痴痴的笑。

        陆骁也是学习着和小孩子相处,学着怎样做好一个爸爸,有时看着孩子和岳父那般兴奋的玩耍,心里还萌生出一股子醋意。周末他带着孩子出去,结果孩子不小心在跑闹的时候跌了一跤,胳膊上抢破了些表皮,回来后岳父大发雷霆,将全家人都痛骂了一阵,陆骁几次要顶他回去,又强自隐忍下了。本想回到房间和小丽说上一说,孩子本来是自己的儿子,磕磕碰碰难免,又不是自己刻意弄伤的,岳父何必要让自己难堪。话还没等说完,小丽却是接着岳父的话对他一顿数落。

        半个月后陆骁出差武汉回来,带了小玩具给孩子,他叫孩子去房间玩,孩子犹豫着,最后说要去读书不肯去玩,陆骁说晚一会儿看书没关系的。孩子放下书欲起身,又想起了什么急忙坐下,嘟囔着说:公公说了,不好好读书只能像爸爸一样为了赚几个小钱就要撇弃妻子东奔西跑的没个出息。自那日起,陆骁下了班便躲回自己的房间里,除去吃饭上厕所都很少出来。他又三番五次的提出要一家三口搬回去住,小丽无动于衷,最后只说听爸爸的,让陆骁去找岳父谈。

        武汉的一家设计院和陆骁的业务往来较多,陆骁也因此结识了一位长他两级的师兄边旭,边旭是个典型发福的理工男,处事踏实,心地善良,平时言语不多,但谈论起设计门门世道。有意思的是由于身体肥硕,他走起路来常有些蒙古摔跤武士式的抖肩。

        这次陆骁为了枫江新城项目再次到武汉,合作内容谈了一个星期,周末方案初步成型,下一周可以在武汉向两家公司的领导进行汇报了。下班后,边旭路过陆骁临时办公的会议室,笑着问陆骁:“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陆骁有些无赖的说:“我在武汉没家没口的,能有什么安排,怕你回家过周末都没敢去打搅你。”

        “收拾东西跟我走吧。”边旭假装无奈的笑了笑说。

        边旭开着车,陆骁坐在副驾驶上,手搭在车门出,头微微扭向窗外看着下班后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你不会要请我去吃小龙虾吧,还算你有良心,我上上次过来你就说请我吃了,总算兑现了。”陆骁回过头像是想通了缘由一般问边旭。

        “你呀还真……”边旭买了个关子,继续说“猜错了,今天一个我的师兄,自然也是你的师兄的恩师过来武汉,组织了一个小型的同学加校友会,带你一起去聚聚。”

        “唉,这种局啊,也就比应酬稍微好点儿,一般都是以师兄弟开头,转身就是师兄请你帮我半点事。”

        “呦,你还挺叛逆啊,现在只有‘赵兄托你帮我办点事’才感兴趣是吧?”边旭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的一辆奔驰小跑。

        “咦~,边旭师兄你变得风尘了啊!”陆骁嘲笑道。

        边旭似乎嘴里发出了个声音,又仿佛没有,陆骁知道他不说话正是常态,因此也不苛求要交流什么,只等有合适话题再聊。窗外下起了淋漓的小雨,陆骁还是那样喜欢这南方的丝雨,回国以后他更觉得这雨丝了。

        酒店停车场满了,俩人多开出去两百米才把车停了,进了酒店边旭对服务员说订好的“沌口房”,服务员开始带路,陆骁问有人来了吗,服务员说来了几个人了。边旭哎呀一声,回头说车上有两支酒忘了拿了。陆骁说:“你还是把钥匙给我吧,我去拿应该能比你快些。”边旭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他会快些,只是把车钥匙丢过去,嘴里说着:“也好,谁让你是师弟呢。”

        陆骁在酒店里借了一把伞,看雨不大也没撑开,取了酒往回走的时候,雨突然大了起来。他撑开伞,前方十几米远一辆车停下来,车子发出“哔哔”的两声证明车已经锁好。驾车的女子下车后也发现雨大了,显然车上也备了雨伞,她顿了顿还是觉得用手里的包举过头顶继续朝酒店方向走去。陆骁刚好走到旁边,想着女士应该是去酒店的,就将雨伞偏了偏遮住了她的头顶。女人抬起头先看到的是印有酒店广告的神色雨伞,她以为这是酒店的咨客来接她了吧,于是礼貌的回头说了声“谢谢。”

        她回头继续走了两步,突然驻足回头,这时的陆骁也缓过神来。“晓煜?”“陆骁?”

        在陆骁面前转过身来的女子短发齐肩,在耳后整齐的划了一个弧线,显得整洁利落,身穿米黄色职业长西装,下身短裙,手里黑色香奈儿的手提包有点点水迹,站在伞下轻轻昂起头的她是那样干练的一个女子,若不是那眉宇间此刻藏匿不住的温柔,陆骁早已辨不出这就是当年的晓煜同学。

        俩人就这样在伞下,似乎有很多问题要问却不知从何处问起,有很多情愫要表达也不知道怎样表达。

        “你怎么会在这?”晓煜打破了伞下的沉默。

        “嗯,吃、吃饭。你,你也是吗?”陆骁回答又问道。

        “对,额,嗯对,我爸从长沙过来了,几个学生请他吃饭,他让我过来陪他。”

        “刘老师?不会是‘沌口’房吧?”陆骁惊讶道,似乎比见到晓煜还要惊讶。

        “对啊,你也是?”

        “啊!”

        俩人张大了嘴,然后哈哈的笑了,这笑容似乎穿越了时空像他俩在协会里、在街头的餐馆那般自然而又默契。晓煜收了笑容,陆骁的笑容有些僵在脸上,俩人转了身不再说话,向着酒店的门口行去。

        席间边旭将陆骁介绍给刘大庆教授和几位校友,刘大庆老师和陆骁握了握手,说:“看小伙子还是挺眼熟的,然后回头问晓煜,家里是不是有这位同学的照片啊?”

        晓煜笑了笑说:“您这记忆力比我们年轻人还好,陆骁是我们一个公关社的社员,所以之前我们就认识。”

        “认识?哦,看来是师妹的故交啊,那要多喝几杯。”一个年龄偏大的师兄借着刘教授的宠爱在众人面前开师妹的玩笑。

        陆骁借着相互敬酒的机会要了晓煜的微信,晓煜从闲聊中得知陆骁是过来出差的,于是问他道:“什么时候回去?”陆骁回答说下周吧。

        “我爸明天回长沙,送他回去了我陪你逛逛武汉吧。”晓煜有几分客气又不失亲切的说。

        “好啊。”陆骁也客气的回答。

        “你倒也不客气。”晓煜变了脸色装出有些嫌弃的说。

        “你认识跟你客气的我么?”陆骁也自然了许多,边旭不知怎地从旁边冒了出来,端着酒杯慢慢吞吞的说道:“不打扰二位吧?”

        “当然不打扰。”刘晓煜礼貌的微笑。

        “很是打扰好吗,这肥仔看不出此处有好多故事吗?”陆骁狠狠的瞪了边旭一眼,边旭笑呵呵的视而不见,从他身边走过去敬晓煜酒了。

        “你和刘师妹怎么认识的?看你俩眉来眼去的有点儿不正常啊。”回来的路上边旭问陆骁。

        “哈哈”陆骁将一直翘起的嘴角又向上翘了翘,发出了愉悦的欢笑,“同一年级的,当然认识了。”

        “同一年级上万人,哪个你都认识?”边旭继续问。

        “老边同志,你这是刨根问底拦不住啊。周末已过,赶紧回家陪老婆孩子去吧,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呢。”

        边旭目视着前方,用手给代驾指了指路,又回想刚刚陆骁的话,想起了这两天党课培训上的四个字,直接说了出来:“慎独慎微!”

        陆骁回到酒店,心中的兴奋难以散去,他躺在床上,拿起手机点开屏幕,没有讯息。一般来说,周末信息本来就是很少,此刻没有更是正常,但不知为什么陆骁竟是觉得失望。他又恍然自己还没发信息给晓煜,晓煜怎么会先发信息给他呢,于情于理,应该是他先给晓煜发一条信息才是。

        陆骁握着手机,寻思着发什么过去呢,不能太生疏客套,这样会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太远,后面就难以缓和了。自然也不能太亲切,他已经结婚生子,这些年想必晓煜也是成家了,若这太亲昵的话语被晓煜或是家里人看了多想又不好了,就这样他在手机上输入几个字又反复删掉,一个小时之久,微信上还是一片空白。

        手机振动了一下,微信上跳出一个界面显示出几个字:“明天想去哪?”

        陆骁一阵激动,又有些懊恼,心想:竟然让晓煜先发信息给自己,自己真是拖沓得不得了,像个扭捏的小媳妇,真是不磊落。

        “我都行,你送完刘老师我们找地儿喝茶聊天,毕竟这么多年都没见了。”陆骁觉得再不回信息就耽搁了时间,索性一股脑写完发了过去。

        “好,明天见。”

        晓煜的车开到陆骁住的酒店门口,看到陆骁已经等在路边。晓煜摇下车窗,挥手招陆骁上车。陆骁拉开车门笑嘻嘻的坐到副驾驶上,问了句:“要不要我来开?”

        晓煜犹豫了一下,说:“还是我来吧,一会儿你再开,说实话我还真是不太擅长开车。”

        “其实我也差不多,考完驾照就出国了,这才回来几个月,也在适应。”陆骁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都是这般谦虚,如今和晓煜这样说,俩人都觉得不同往常。

        “你这是想替我开啊还是不想替我开啊?”晓煜稍扭过头来,用他那明亮的眸子嗔怪的看了陆骁一眼。

        “我之前开车主要是沙漠越野,没这么多交通标识。”陆骁装作认真的说。

        “对哦,听说你也出国了几年,你去了哪里?”晓煜问。

        “中东,怎么?你也出国了吗,你没有去做老师,是吗?”

        “没有,毕业了在一家私企做事,前几年也外派了一段时间。”

        “那刘老师一定会觉得失望吧,神圣的职业没能世袭。”

        “你的孩子多大了?一个?两个?不会还多吧?男孩女孩?”晓煜微笑着问。

        “一个男孩,四岁了。你……”

        “黄鹤楼去过吗?”还不等陆骁继续反问,晓煜恍然似的急忙问道。

        “去过。”俩人的谈话并没有离别日久该有的热烈,有时近似初识的朋友,但言语之间都有对对方在自己生活中空白的日子里的渴望与探究。

        “户部巷呢?”

        “去过,那不是你们本地人不肯去用来接待外地人的吗?”

        “嗯?你不算外地人?”

        “常来的外地人。”

        “那你想去哪?”

        “去武大看樱花,去东湖看日出,好像时间都不太合适吧。”陆骁调侃着,不时扭过头来看一眼专注前方开车的晓煜。

        “喝咖啡吗,湖边有一家咖啡厅不错,去那里坐坐怎么样?”

        “好啊。”说完陆骁又“嗤”的笑了一下。

        “你这人是不是在广东呆傻了,怎么总是自顾自的笑呢?”晓煜有些嘲笑的问。

        “我是想起了那年,你请我去麦当劳吃东西,你在那喝咖啡,我还糊里糊涂的给你讲‘神捕’的故事。”

        “是肯德基好吧?”

        “不是麦当劳吗?可能那天只顾得看你了。”

        “少来,你的眼睛一直盯着手里的汉堡。”

        “是吗,那么明显吗,看来眼睛不能太大太闪亮是吧?”

        “你现在好自恋啊。”

        一波回忆杀之后,俩人恍如走回了大学的时光,两个洋溢着青春光芒的男女,互相青睐着,却总是在一起的时候互相吹牛、互相抬杠奚落着对方,一路上留下欢快悦耳的笑声。然而,恍如终归是恍如,他们已不再青春,纵使俩人将身上的职业装换成了今天的休闲装,纵使说话的语调、情绪都不同往常在社会上交往那般正式,但眉宇间的些许沧桑还是难以掩饰,他们的笑声也只能回荡在车厢内有限的空间里。

        “你…”陆骁还没开口,摆在桌子上的圆饼状的取餐提醒器闪烁了起来,俩人相视一笑,陆骁起身去端了咖啡回来。

        “我三年前结的婚,孩子两岁了,先生是在国外认识的,他当时在当地的华人公司,说我不嫁给他就封锁我所有回国的机票,所以我就答应了。”

        陆骁装作波澜不惊的听着晓煜的讲述,听到她说“先生”两个字,心里紧缩了一下,他安慰自己应该是觉得这两个字太正式了,所以自己有些抵触,听晓煜说完,他觉得自己应该开个玩笑,这样会显得自己很自然,于是他说:“你们不会是在阿富汗认识的吧?”

        “什么?”显然晓煜并没有懂他的幽默。

        “我以为只有这些战乱的地方才能控制你回国啊”

        晓煜笑了笑继续说:“他就那么说说,你们东北人不都是言语上的巨人吗?”

        “你这有点儿地域攻击啊,他也是东北的?”陆骁追问。

        “我又没说下句,对,他人很好,年龄比我大了些,我两年前申请回国的,你呢?”

        “我刚回来半年。”

        “你夫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原本是我同一个公司的,后来去了某航的票务公司。”陆骁回答的简练,此刻的他不愿意去提小丽,他想那个女人的做法真的让自己有些伤心了,他心底也知道此刻伤心并不是自己不愿意去想到或说到她的理由,而是他觉得与晓煜越是亲近越是有一股对她和孩子的愧意在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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