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怪物的呼唤（上）
「不能呼唤……」
姐姐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她漂亮的红色头发，已经干枯得如同冬日的野草，连那双无论看谁都十分温柔的翠绿色眼睛，此时也混浊不堪。
我替她换掉额头上的湿布条，随后将脸贴紧她的手。
「姐姐……」
「不能呼唤……」
「……我知道了。姐姐什么时候好起来？」
「……不要让他们发现她……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姐姐闭着眼睛，嘴里说着胡话。
虽然家主有请和尚过来，但姐姐的病一直没好。一开始只是咳嗽，到了后来便什么都吃不下了。逐渐消瘦的姐姐，让想要送她入宫的主母急得团团转。
姐姐只比我大一岁，但容貌和礼仪，谈吐和歌，都要比我好上很多。
没过多久，姐姐的身体就变得和婴儿一样大了。奇怪的样子，让家主将姐姐送去了寺庙。
我则被留在了本家。
所以，我最后也没有见到姐姐最后一面。她说给我听的最多的话，就是「不要呼唤」。
就算是现在，我也只记得这一句话，甚至连姐姐的面容也想不起来了。
好冷……
即便是将身上唯一的衣物紧紧裹在身上，冷意也是从四周入侵着身体。这个时候，会不自觉地想到和长谷部走在海滩上的那个夏日，想到自己那时感冒，由清光亲手喂下的热汤，想到长义大人送给我山樱的初夏，想到实战前一起看的烟花……
还有那个寒冷的冬天。
「不能呼唤。」
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我也不清楚。只是，把我抓住并关在这里的人，绝对知道我究竟是谁。
不过……
我这样微不足道的抵抗，究竟能持续到什么时候，究竟能不能坚持到被救……我自己不太肯定。
即便一直想着，绝对要坚持到那个时候，但那时的感冒，似乎不是一个偶然。
这里是个由白色墙壁围住的狭小空间，唯一能打发时间的是角落里堆成小山的书籍——
那有很多我从没见过的书，但我现在不想看。
突然被人从狐之助安排的住处带走，先不说本丸里的那些人知道了会怎么样，就算是清光和狐之助也会非常担心。
好冷……
因为抵抗着不吃食物而带来的饥饿，让全身都没有别的力气做其他的，只能靠在冰冷的白墙上。
不过，这样的抵抗，并没有让那些人妥协。
我依然困在这个房间里。
再这样下去，我大概要死了吧。即便是这样，我也不能……
不能呼唤。
妈妈……
明明不思考才是最节省体力的时候，我却再次回想到那个像老鼠一样的男人。
那位大人向我坦言，他曾一度有想要把我交给科学部的想法，因为他的妻子和女儿在科学部的手中。所以，在前辈死去后的一年里，我一直在接受着一项实验，那位大人希望我能通过这个实验，换取他的妻子和女儿。
无论是那个像老鼠一样的男人给我注射的东西，还是那位大人每天送来的仅有一顿的饭菜中加入的奇怪东西，都是为了能让我变成「美丽的怪物」。
科学部在实验，他们从某处得到了妈妈那时候留下来的血液——
「美丽的怪物要保持身体的娇小，保证脑袋得到充分的成长和发育。她留下来的血液，将会成为孕育下一个美丽的怪物的种子。他们制作了大量的药物，在有潜力成为审神者的儿童身上进行实验。许多儿童的年龄停在了注入注射剂和吞下药剂的那天，但大多数因为药剂和注射剂的副作用，身体变得干枯，新陈代谢趋近结束，身体缩小至婴孩大小，随后在睡梦中死去。」
我在那时所接受的药物已经远远超过了应有的范围，没有出现和「美丽的怪物」一样的预言能力，我曾拥有的稀薄灵力，却在那时暴增。那位大人也选择让这个特点持续下去。
也是那时，那位大人得知了自己的妻女已死。
所以那个时候才打算停下来了吗？
……
历史上，平安时代没有什么红发女子进过宫中。所以，那个时候我所在的平安时代，并不是真正的历史，而是已经被扭曲的历史。
根据我所知道的一切，需要推断出十六年前，甚至是更早的真相……
……那些怪谈，并不是在日本的土地上出现的。那些怪谈大约出现在明治维新时期，随着那些先进技术一同出现。红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这样的容貌应该接近那时的西方国家的人种样貌，所以没有人怀疑他们的身份。
……被家族留下的她，不是意外。为了保护记录着世界历史的书，被称为怪物的人类四处躲藏，然而，从西方辗转到东方，他们不得不因为两次世界大战而滞留在日本，并形成家族。
我在政府的图书馆中，找到了关于名为“早见川”的家族。这群异乡人，入乡随俗地为自己取了一个像样的名字，但他们的模样，永远无法被人忽视。
书上确切地记录着，早见川家族于一九四五年的四月一日离开了日本，但就在离开的那天，家族中似乎丢失了一个女孩。
尽管家族中的人无不叹息，却依然只能离开。他们无法停留，因为记录着所有历史的书籍被无数人窥探，他们注定漂泊不定。所有的族人一生都在迁徙流浪，陪伴他们的，也只有记录着人类所有历史的书籍。
那个被早见川家族留下来的女孩，引来了历史修正主义者和时之政府关注。最终是时之政府夺得了先机。
就像那位大人带我离开平安时代一样，她/妈妈也被人带离了自己曾经生活的时代，来到未来生活着。凭借着自己能力，让他人收留在家，以劳动换取最基本的生存。
……尽管她/妈妈被政府高层带走，但我依然怀疑那种预测能力是否存在。
既然被称为怪物的是人类，那么只存在于神话中的预测能力，也不应该出现。
虽然已经清楚了她/妈妈的过往，但这也无法改变现状。把我抓起来的人，目标不是我，是她/妈妈。科学部也好，自然部也罢，都是为了能够在争斗中存活下来。
「和科学部的做法相反，自然部选择了最为原始的办法——生育。毕竟是个女孩，也毕竟这个女孩在自然部的手中。所以——」
所以……
身上单薄的衣物紧贴着皮肤，但却让浑身变得更冷了。
微微抬起眼皮，看到了这个房间唯一的出口，那扇厚重的金属制铁门被打开。分不清黑夜和白天，一个人影踩着过于白炽的光芒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娇小的身形，却有着二十二岁的年龄。在那些失败的儿童实验中，也是有成功的例子。
比如她。
“本来以为我们见面，应该会一场棋局上，结果是这种地方。”娇小的女孩开口说话。
我垂下了眼睛，继续缩在角落里不说话。
“不吃饭，迟早会被饿死。”
她慢慢地走了过来。
“请您不要过来了。”
我发出了虚弱无力的声音，尽管非常想把这句话说得更有气势一点。
女孩停下来了：“你应该不会想他们在你身上做更可怕的事吧？”
“……无所谓。”
“无所谓？”女孩提高了声音，“真的无所谓吗？你的情感认知似乎恢复了一些，不可能感受不到你本丸里的那些人对你的情感，你要如此舍弃他们？”
我这才微微抬头看她，女孩那双已经闭着的眼睛已经睁开——
翠绿色的眼睛，和姐姐那双毫无区别。
“和越前国大人您不一样……我与他们，不过短短三年而已，没有那么多感情。”
女孩猛地瞪大了眼睛，快步走上前：“你早就知道这些，所以故意和他们保持距离吗？！”
“……”
“不……不对，你根本就是情感认知有问题。”女孩退了一步，“即便是现在，也没有达到正常水平。原来如此……那就只有强行让你叫唤出来，那只怪物才会再次现身。你是她唯一的幼崽，怪物不可能放弃和自己的家族唯一的联系。”
“果然……”
“果然？”
“您父亲因为十六年前那场风暴中的两方势力的竞争而死。您现在站在的是哪一边都不重要……”我平静地看着她，“毕竟您的本丸，果然是被强行交出了权限。”
女孩沉默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就离开了。
那之后，女孩带来了十个修女，那些修女们把我围住，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本书和一根鞭子。
“我记得你很喜欢读书——怪物都喜欢这些。我好不容易从上层要过来的这些书籍，就由这些修女念给你听，随后回答她们的问题吧。既然无法利用情感，就用你最喜欢的方式让你叫唤出来。”女孩闭着眼睛说道，“没能回答出问题是有惩罚的。”
那双翠绿色眼睛再次睁开了。
“开始吧。”
“那人说、你的名不要再叫雅各、要叫以色列、因为你……”1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2
“1815年10月初的一个黄昏，距太阳落山大学还有一个钟头的时候……”3
“……灵魂受||监||禁是为了肉||欲，所以监||禁它的主要帮手正是囚||徒自己……”4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5
“……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昨天接到的那份编号盖印、写明案由……”6
“……”
修女们的声音和记忆中那些和尚的诵经一般，只不过这些如同咒语般的声音中，混杂着至少五种语言。
听辨内容而回答问题，所有的问题都以原文空缺的形式出现，这就意味着自己不得不短时间将那段话完全记下来。
不止是那些非常出名的书籍，在我回答了十轮问题之后，她们不约而同地换下了书籍。
直到第五十轮结束，五十一轮的开始，她们的声音中，出现了我从未看过的内容。
陌生又艰涩。
“……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的缘故……”5
一个修女的声音稍作停留。
我知道这是让我回答的讯息，但我不知道。
那位修女没有理会我的犹豫，她继续读了下去，突如其来的尖锐同感从手臂上传来。
那是修女手中的鞭子打在身上的感觉。
诵读仍在继续，判断和记忆经受不住长时间的询问和聆听，那十个修女并不是同一批，她们的嗓音听上去也不是那么让人舒服……
……
即便是昏过去，也会被冷水的寒意催促着醒过来，再继续回答问题。
与其这样……
在下一个修女的问题开始时，我就只是垂着头不说话了。
只要不发出声音，妈妈就不会现身。因为和我对局过，所以那个女孩明白我的能力。
突如其来的一次震动让那些修女们惊叫起来。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我勉强抬起头，看到那些修女们打开了门，互相推搡着逃出去了。
我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意识有些模糊，视线也不太清楚。
……必须活下去。
我尽可能地看着出口，朝那里走去。无法思考这场震动是怎么引起的，也无法思考出去之后该怎么办……
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不符合我的日常……
将手搭在门边时，我这才看到自己的房间对面，正是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只不过，从我这里看，房间里的情况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
从房间里完全看不到外面。
我的房间对面，角落里也蜷缩着一个小小的黑色人影。
我拧动着门锁，但门也很快就开了。
震动在这时稍微安静了一些。安静到可怕的房间里，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快点起来……”
角落里的那个身影没有反应。
我再走近了一点，看到角落里蜷缩着的，不过是一具小小白骨。
「所以，美丽的怪物诞下的幼崽，包括你在内一共有五只。」
我慢慢地扶着墙顺着这个由房间组成的通道而行……
一。
我在心里默默地数。
二。
躺在地上的孩子一动不动。
三。
她在唱歌。
四。
那位好像在看向这边。
「仅有你活了下来。」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我停在了门口，做不出任何能够回应现在这种心情的动作。
……如果不是妈妈把我送走，我是不是也会和他们一样，死在这里？或者……我本来就不应该活着……
以往所有的记忆不断出现，但我却没有丝毫真实感。
自己大概是在做梦吧……
不……
就算是在做梦，这也太过真实了……
门外在下大雨，似乎还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路了，但我还是想要向前走。
“——”
似乎有人在说话……可不是很确切……
“——抓——”
声音有些耳熟……从哪里来的？
“——抓紧！”
听上去相当焦急。
“快！”
声音很近，就在……
我慢慢地抬起了头。
是山姥切长义，还有用铃铛打着灯的狐之助。
“真是的！快点抓住啊！”狐之助急得在原地起跳。
“哗……”
海浪翻涌在我的脚下，自己的右手被山姥切长义双手拉住，但被雨水浸湿的手，在这时却变得和鱼一样滑溜溜。
“请您松手……”我看着他说。
“闭嘴！”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这种人活着真的好吗？我也只会让妈妈更痛苦……她看到我……一定会想到那些事……”
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如果我是面对面和他说话，他一定会对我冷嘲热讽。
“我什么都没能为妈妈做……就算活着，也只会给妈妈添麻烦……我根本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
我的手在山姥切长义的手中慢慢滑脱——
“那由我来说！”
几乎是同时，自己的手被另外一双手拉住了。
“记得安定闯入池田屋的那次吗？几乎差点改变了历史……如果不是你……我们就已经在那里折断了——我们经历了很多岁月，好不容易能在你那里得到想要的生活，所以绝对不可能轻易放手！”加州清光一边紧紧拉着我的手，一边说，“而且，你都答应过我了……”
“……”
“要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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