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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平等条约


  张斌坐在齐染在保安大队的办公椅上盯着屏幕里的新闻联播重播。

  朱志忠殷勤的往张斌面前摆了一杯茶水:“您喜欢看新闻啊?以后出任务要是错过的话,我让小澄姐给您录下来。”

  XCTV-1的重播是在次日4点57分开始。确认现实的方式很多。比如在早晨五点的时候看新闻联播。张斌关了电视,转向朱志忠。

  场面有点尴尬。

  朱志忠手忙脚乱的帮张斌捡桌子。

  与重大任务局的办公室不同,齐染在这里的办公室很乱。乱到就像正在经历一场紧张严苛的战争一样,到处都是熬夜后的狼藉。

  死去的仙人掌栽倒在垃圾桶里,茶几上的茶具旁边摆着一桶盖子丢了的农夫山泉。桌面上没吃完的泡面上浮着一层凝固的油,喝了一半的罐装咖啡插在在一堆看不懂的草稿纸里。好几摞待处理的普通文件歪歪斜斜相互依靠地堆在地上,一只一次性拖鞋被压在文件下头。身后书柜的把手上挂着几件散发着汗味儿的衣服,书柜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堆泡面和摔倒的文件夹。

  整间屋子唯一干净的地方在办公桌的一角,那是个植物造景钢,里面是脆弱的人造循环系统,有水有光有花有草有陆地,还有一只长得像海棠花一样的虫子。

  “咱们的职能是什么?”

  张斌觉得这种情况总要讲一些稍微简单的话题才好,他帮忙将那半碗泡面丢进垃圾桶,又捡起那罐咖啡。轻轻一动空气里就有了发酵的味道。

  “共和国保安大队于1949年10月1日在蓟城成立,直属军委最高领导人管理。死后可以内部公开身份的同志编制将划入平时挂职的部队单位,以烈士待遇处理。不能公开的,档案销毁,不留名。保安大队以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为最高目的,负责异常事物的探索、标记、分类、研究、收容、销毁以及最终归档工作。同时针对重大舆情,应第一时间负责沟通各方协调处理,消除影响维持平衡。”

  “所以保安大队跟科学院完全没有关系。”

  “也不能这么说。咱们的确给他们当保安。这个,外勤在外头都有岗位。咱们这儿的队长一般都挂职在总参谋部。齐队在去重大任务局之前,是总参谋部二部综合局的局长,负责后勤保障福利分配,过节给大家伙发发水果粮食电影票什么的。后来为了带您,才去了重大任务局。”

  张斌点头。他大概能理解保安大队的隐藏模式是以相对边缘化的角色跟众多部门产生表面联系。

  “我们需要维护的不应当是国家安全以及法律公正吗?”

  朱志忠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是!保卫祖国人人有责。不过您说的那种那是国安的事。咱们除了搂草打兔子顺便帮他们一点忙,平时……那个,咱们主要负责异常事物。“

  “什么叫异常事物?“

  “最好理解的异常事物您一定听过。”

  “嗯?”

  “鬼啊!”

  咔嚓,张斌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朱志忠一边埋头捡垃圾一边补充道:“话说回来啊,一般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不是队长的重点。这种脏活累活基本都是十组的活儿,麻烦一点的到我这儿也就结案了。您的工作重点呢,是负责对接忉利天驻岱山总办事处,以及酆都驻江城总办事处。所谓的‘消除影响维持平衡’,您可以理解为国与国的外交手段。只不过我们立场从国家变成了人间,当然首先我们还是个国家。我举个例子吧,如果咱们跟老美是横向的外交。那忉利天、酆都,就是纵向的……坐标轴的这个横坐标纵坐标,您平时理解的是横坐标,咱们负责的是纵坐标。但是咱么的本质……张队长?队长?”

  不大的办公室陷入了沉默。

  朱志忠小心翼翼的凑过来:“新闻要再帮您开开吗?”

  何止三观开裂,这三观都快随风飘散了。张斌摇摇头,将咖啡罐丢进垃圾桶:“按这么分保安大队不应该由人民政府管理吗?外交啊,科研啊,这些不应该直属军委。”

  “咱们这个单位牺牲率有点高。”

  “牺牲率是多少?”在当下这个场合并不合问这个问题,不过张斌想知道。

  “现在是万分之三十左右。”

  张斌愣了一下:“外勤?”

  “外勤是万分之一百五十。”

  发闷的空气里,原本就不熟的两个人彻底冷了场。

  张斌手上还拿着一张不知被齐染擦过什么的脏纸巾。他看着朱志忠。朱志忠停下手里的活,也看他。

  没什么话好说,说什么都不合适。

  在漫长的仿佛一个世纪的相互审视里,张斌从朱志忠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似成相识的眼神。这一刻,朱志忠仿佛放弃了扮演那个溜须拍马的油腻角色。他提着垃圾袋,认真的看着张斌。那是一种清醒到极致的漠然。

  张斌绝不会忘记这样的眼神。

  差不多两年前那个冬天,齐染在他旁边弹着烟灰笑他幼稚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那时候齐染说:每个成年人都要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我们无需为他人的选择而悲伤。这种话如果用于评价他人的牺牲,是低劣的。可这种话用在当事人对自己的评价呢?齐染口口声声说的概率和选择,是指的他自己。他说死去的人不需要悲悯,也是指的他自己。

  说起来,齐染迟到早退的日子如今都显而易见是磨在了这间办公室里头。

  张斌的眼睛又疼又涩。他从小就讨厌课本里被“神化“的榜样们。是人,就有血有肉有执念,可那些人之所以值得被铭记就是因为他们平凡如我们却做了令我们肃然敬佩的事。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嗓子竟在这短短的沉默中变得沙哑了:“这里的人只有百分之六十四的概率可以活着退休。”

  没有发表看法,他只重复了朱志忠刚刚讲过的事实。

  朱志忠低下头,粗胖的手指头十分灵巧地绑好手上的垃圾袋:“牺牲率是齐队来了之后才逐渐降下来的。以前得有万分之三百多吧。”

  张斌手上的纸巾显而易见抖了两抖。

  万分之三百的牺牲率,意味着从业三十年后能活着退休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四十。

  这个概率已经跟不得善终没有区别了。

  危险的工作除了牺牲还会有很多人伤残失踪,即使活着退休也很难说几十年如一日承受的压力不会对身体和心理健康造成什么影响。

  付出如此,最终连名字不可以被铭记:“等案子结了。齐局。齐队长的后事按流程要怎么处理?”

  朱志忠憨笑了一下:“齐队办不了后事。您以后也办不了。其实外勤都差不多,即使不考虑保密的原因,咱们面对的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敌人。尸骨大多都不完整。而且尸体里常常会遗留一些不可控的危险因素。后事就是特殊销毁,骨灰都留不下。能公开信息追予烈士待遇的比较少,基本都是内勤。”

  张斌把纸巾丢进泡面汤里,帮着朱志忠撑开一个新的垃圾袋:“老朱啊,你知道他的死有可能跟哪个案子有关吗?”

  “凶手叫郁杭。”

  不大的办公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说说你知道的情况。”

  “郁杭是一只在东晋年间精变成妖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1998年之前他在保安大队的分类里一直属于安全级别,标签是胆小怕事。根据记载,一千多年以来,这个东西虽然实力逆天,但大半的时间都用于发呆了,既不拉帮结派,也不为非作歹,甚至常常任那些小妖怪欺负。偶尔来闹市,他也遵守人的规矩。”

  “1998年之后呢?”张斌抓住了重点。

  “齐队应该是那时候认识他的。”

  张斌点头。他在心里算了一下,齐染是1979年生人,1998年的时候他大学还没毕业。那时候齐染的确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算是风头无两的新人:“14年前,齐队应该不在保安大队吧。”

  “齐队就是因为这个事进的保安大队。”

  张斌不再插话,示意朱志忠继续讲下去。

  “那时候齐队还是军校的学生,抽调任务编制隶属陆军某特种部队。那年他在一次任务中负了伤。重伤之后送到陆军医院,断断续续昏迷了两个多月。说伤成植物人了,他时不时还能醒,醒的时候相当精神;说不是植物人,一昏过去就跟死了似的,十天半月都弄不醒他。一开始以为是伤重,各种检查会诊,这个事儿拖了两个多月,到后来连皮肉伤都已经明显开始康复了,人却还是那个样子。折腾来折腾去,就有医生提出说这可能就不是医学范畴,结果就有人拜托到保安大队当时的队长那儿去了。当时没立案,纯属礼貌性的人情往来,抽了休年假的我去医院拎了两兜苹果去探望。”

  “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齐队醒不过来居然真是因为中了一种离魂术。当天,保安大队正式介入。齐队是个人才,打从进军校就是风云人物,上头很关注的。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齐队的命。可是从中离魂术到发现,已经拖了两个多月,魂儿找不到,情况又凶又邪。我见他时候他那个状态已经很不好了,时不时白眼儿一翻就要抽抽到ICU里头去。医生护士跟那儿抢救,我还得裹上防菌服跟进去护法。手术室甭提有多乱了。来来回回,讨论了好几个方案都不能保证人一定没事。为了不冒险,我们请来了当时已经退休的灰队,想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其他办法。灰队是保安大队的创始人,那年已经九十多岁了。”

  “这个郁杭呢,当时就是跟着灰队来的。“

  “初中生的模样,挺俊俏。穿着身儿校服背着个书包,手上还捧着一瓶可口可乐。要不是他一进屋,瞬间屋里所有的纸符都化成了灰。我真得以为这就老头子家的小辈呢。老朱我怎么也是龙虎山响当当的入室二弟子,见过那么多邪门歪道第一回能有东西把我的符全毁了的。那妖气,何等的盛气凌人。”

  朱志忠将齐染挂在柜子上的衣服也扔进垃圾袋里:“总之,灰队救人,郁杭一边喝可乐一边在边上看着,当时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甚至可以说相当于愉快。齐队醒了之后就进了保安大队,成了我手下的新人。有一说一,齐队是个了不得天才。2002年,齐队就成了应急管理组的组长。也就是同一年,齐队力排众议让郁杭当了保安大队应急管理组的特勤。这当中的四年发生过什么,我不清楚。”

  “我只知道,接下来的十年,是保安大队牺牲率逐年走低的十年。十年相交,也不能说了解。大多时候,他为人处事很温和的。基本上出去办事儿,遇见些很烦人咋咋唬唬的小鬼怪,我都忍不了的那种,郁杭可以忍。私人生活我不太了解,据我所知他比较宅,朋友不多,蓟城基本上就跟齐队走得亲近些。没啥事儿的时候,他常跟齐队一起撸个串儿喝个酒。这十年,截止到昨天他没伤过保安大队任何一个人,反而救过很多人。”

  朱志忠没有继续往下说。

  张斌也没有追问。郁杭为什么杀齐染,这个问题不该由朱志忠回答。

  “我不是很明白这之间的关系。保安大队跟妖魔鬼怪不应该是相对对立的关系吗?”

  “首先他是特勤,这里跟普通的情报线人要求一样,不是必须根正苗红。而且,保安大队代表本国土地所属的人间,人间以人为尊,但人间不只有人。霁月清风是人间、猪狗牛羊是人间、高楼大厦是人间、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也是人间,咱们保安大队只是这个片土地上官方的力量。我们有义务保护人间。妖性本恶,精怪们的确常常惹出事端。也的确常与人有冲突。但以三界的角度来看,人和妖的关系更像……抗战时期的袁世凯和青帮的关系。这个例子可能没那么恰当,咱们不可能是老袁头儿。但您只要理解,本质上三十三天和地府阎罗跟人间的关系,比那个时候大清跟八国联军的关系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就可以了。”

  “你们把郁杭关在哪?”

  “这个时间他可能在家睡觉。”

  “没抓人?”

  “抓不了人!“

  “为什么?“

  “因为根据人间与地府的约定,保安大队历任队长的死亡事件须由地府主办,人间并没有处置权。这也就是我刚刚说,队长必然办不了后事的缘由。当下这个案子,以保安大队的名义抓人不合规定。而且齐队尸体丢了算不上什么大事,地府办案用不上尸体。地府要的是魂。现在最糟的事就是齐队的魂儿丢了。不在地府也不在人间。招不到魂,地府就立不了案。这个事情就得悬着。”

  “悬到招到魂为止?”

  “可以这么理解。”

  “这个约定有什么对咱们有利的等价条件吗?”

  “没有。就是您理解的那种不平等条约。”

  “人间……很弱吗?就像那个时候的大清一样?”

  “没那么惨,但也好不了太多。节后入职培训再详细跟您分析这其中的关系。”

  “好的。那对于郁杭而言,保安大队很弱吗?”

  “想抓还是能抓的。问题不在抓捕本身。就像刚刚说的,抓人是打破约定,首先会得罪地府,我们不畏惧得罪地府,但这会引发一些棘手的问题。这个代价如今算起来不划算。您想,抓回来我们按照人间的法律,把他拉去起诉然后对着脑袋打一枪。那是咱们亏了,一枪打过去他绝对死不了。当然,后续咱们可以尝试用私刑以暴制暴弄死他,可如果这么做,跟抽刀寻仇的黑社会有什么区别呢?退一步讲,杀人偿命,咱们就耍流氓把他杀了。杀了他,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去地府排队轮回了,因为在人间审判过,他可以减很多罪。再加上我们先打破了约定,到时候说不定地府找个理由帮他把罪免了。直接放他去轮回投胎。综上所述,杀了他不划算。如果不杀,只是关起来,审了之后刻意判个无期。那成本就太大了。从2002年进入保安大队之后,郁杭跟齐队一起做过很多事,现在名声在妖怪魍魉的地界无人不知。如果打破约定,避开地府由保安大队直接关押。很容易被那些别有用心的妖邪利用,引发大规模劫狱冲突。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从1990年到1999年,灰队一共收集了八个孩子。第一个是郁杭。剩下七个,个顶个也都是高手。这些年他们各有一定的势力。想抓郁杭,这七个人必须拔掉。不然,惹来这几个葫芦娃一个接一个的救爷爷。不瞒您说,真是冲突起来,人员伤亡绝不在少数。不小心死些妖魔鬼怪倒没什么,但咱们的人不值当。”

  有些事看破不必说破。张斌明白朱志忠跟他讲这么多是怕他一声令下去抓人。

  他也明白朱志忠想把这个事儿按下来还有另外一个最重要却不能说的理由——不愿意相信郁杭行凶的现实。他应该是希望拖着时间去查明白郁杭杀人的动机。现在,除了朱志忠,这个保安大队里头应该有很多人都抱有同样的想法。毕竟十年生死,郁杭是他们曾经可以交付后背的兄弟。

  “所以我们现在明知道犯人是谁却不能抓。最好的办法是按照流程招魂。就算抓人也得先把那七个人挨个拔掉。”

  “是的。”

  “对了,这是齐局的车钥匙。帮我给他家人吧。”

  “这车是您的!“

  “车是齐染买的。我没过出钱。“

  “这台车两年前就登记在您名下了。车上的那本行驶证是假的,真的我待会儿给您送来。”

  朱志忠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个事儿您迟早得知道。咱们保安大队的传统是车在人在。万一有什么事,车比尸体好回收,也好处理遗留问题。没有丰碑,咱有固定资产盘点啊。每年固定资产盘点的时候,就当是祭奠了。您是队长,单独配车,这也是传统。”

  朱志忠走后,张斌独自去了停车场。

  破楼地下的停车场里有一个暗门。打开之后是面积惊人的停车场,朱志忠叫它98号车场。98号车场里,只有一二区停的是活人的车。从三区开始,都是蔚为壮观的残骸,有大巴,有卡车,有三轮儿,还有个位置就摆了个保险杠。保安大队,如果算上线人特勤这种关联人士,人员数量的确很庞杂。但停车场里的车太多了,多到竟然望不到边。

  齐染的车是一辆Q7,车牌号川A0DD01。

  朱志忠说这车是齐染自己加钱买的,手续走了好几个月,财务的小姑娘刚生完孩子,为这个事奶都差点憋回去。今晚朱志忠说了不少话,但只有说起齐染和郁杭才是愉快的。

  张斌轻轻摸了摸车头。这个事儿他不会冲动,但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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