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饭局
没有窗子的办公区域里困着明亮。
运动鞋踩在地砖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朱志忠走得四平八稳几乎看不出跛脚的毛病，可每一步又都像踩在泥泞的恶地里朝着地狱滑陷。
张斌望着天花板。
这是齐染死亡的第二天。昨天折腾了一天人事的事儿，又是体检又是调档又是录指纹……真正紧要的事一点都没机会做。昨天体检的时候，医生说他的视力很好，不散光不近视。天才知道他的眼睛正在发生什么变化！现在他可以透过天花板，看见上一层楼的样子，看见很多人忙碌奔走。其中有一些女同事，她们穿着裙子，以他这个角度……张斌用手捂在眼睛上。捂住了也能看见，他有些烦躁。只能蒙着外套翻过身去看侧面的墙。眼睛始终不受控制，穿透外套、书架还有墙，终于事与愿违将卫生间管道里的污秽完美呈现。张斌受不了，只能撑着身体，再翻身到另一个侧面，面对门口。
他看见朱志忠提着一袋早餐，正往这儿来。
不睡了！
他撑着坐起来，眼睛突然一阵剧痛，伴随着耳朵鸣，在一阵天旋地转中，他的目光穿透木门，穿透朱志忠的外套，穿透他的皮肉。眼前一片空白，又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晃晃脑袋，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地跳，眼睛又烫又疼。缓了几秒，终于又渐渐清晰起来，眼前的事物忽大忽小，忽而可以直接穿透，忽而都只能停留在表面。剧烈的眩晕让他产生了强烈呕吐的欲望。乘着床，他眯着眼睛，看见朱志忠身体里的骨骼血肉，跳动的心脏和奔腾的血流被无限放大。一回头，又瞧见厕所里流动的屎。终于忍不住恶心，抻过垃圾桶：“呕！”
“张队长，听说您昨晚没回去。我刚去饭堂顺便给您带了份早点，还热乎呢。”
门是虚掩着的，用脚轻轻一顶门就开了。
往前没多远，能看见半开着的垂花门里海棠槐树分立两侧。第二棵海棠树下摆着一口热气翻腾的锅。郁杭的居家服外头裹着件薄羽绒，看样子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没多久。他坐在小板凳上，笑盈盈朝着她招手。
王陵珊脸上挂着职业级热情的笑容，拎着刚买的貔貅和一兜切好的水果，迈步跨入院里。
她想了很久，觉得于情于理她都该吃这顿饭。
夕阳渐晚，王陵珊坐在小马扎上拌酱。
她换了几次话题，艰难地维持着轻松的假象。
锅里翻滚的汤上飘着几朵形容飘逸的菊花，小凳子上每份小菜都切得雅致，客观的说这的确该是顿品质不错的晚餐。可王陵珊是四川人，她一向吃不惯蓟城的麻酱。这许多年，她入乡随俗陪着不断轮换的客户一遍一遍吃这种黏糊糊满是芝麻味的黄色酱料，倒也练习得毫无破绽，能够假装喜欢。今天不一样。今天她真的没有胃口，也真的不想再强颜欢笑。嘴角不受控制的发僵，一块肉在碗里反复蘸了一分钟仍没能送进嘴里。
说到底她之所以坐在这个地方，除去“于情于理”的大道理。最本质的原因是她不愿意待在那个房间里。预示着死亡的红线徘徊在窗前，谁愿意与那东西共处一室呢。
黏糊糊的蘸料散发着浓烈的味道。
没有胃口，坐如针毡，语无伦次。
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她真的没有办法支撑自己继续谈笑风生。她快要死了，她不想再做那个八面玲珑的小老板了，她撑不住了。她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很没礼貌。毕竟站在郁杭的角度，请人吃饭是好意。精心准备了饭菜，结果人家心不在焉处处敷衍，换了谁都会心里不舒服。这样下去没意思，也许她应该走。王陵珊抬头飞快地打量了小桌对面人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搅拌。
“看我不犯法。”郁杭笑。
王陵珊咬咬筷子，跟着笑起来。
不得不承认，她这位客户生得一副好皮囊！
郁杭是真的好看。九头身的模特比例，模样也像从梦里走出来的人一样。长眉锁春山星眸澄秋水，他一笑起来，身边的人就会不自主会跟着笑。同行买房子这些日子王陵珊见过好多小女孩两眼放光多巴胺沸腾的模样。王陵珊当然是个俗人，光是蓟城郁杭在三环内就有两套全款豪宅，加上一抽屉密码统统记不得的黑色银行卡，一柜子的手表，他不需要其他任何优点就已经会有姑娘喜欢了。更何况一聊起天来，就能发现这个人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英语法语都说地道。这样的人，配上从来不生气的温柔谁会不喜欢呢？特别是当他对着你笑的时候！
但王陵珊对他总是假笑。
平时还算不动声色，今天的假笑算是彻底破了功。
她怕他！
对于王陵珊来说，郁杭跟其他人不一样。
相较于王陵珊体内混沌蠢动的灰色烟气，郁杭显得单一而纯粹。他是黑色的，那层漂亮的皮相下通体纯黑，黑得汹涌激荡不参杂质。当黑暗和湿冷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俊彦外表下那流动的纯黑像是言说不清的危险信号——这才是她昨天拒绝他的原因。
人从本能上就忌惮未知且与自己不同的事物，长久以来她都刻意保持距离。
可今天，她家窗外有一根像毒蛇芯子一样的红线。
两害相较取其轻，她出了门。
一方小院，几树海棠，热腾腾的火锅。
她心慌得坐立难安。但已经开了火，这个时候突然说离开实在是难以开口。
“想到什么令你讨厌的事了？”
“公司的破事。竞争对手天天挖我人。”王陵珊努力舒展眉头。
为什么郁杭跟别人不一样呢？
这个问题开始反复纠缠她的理智。看着汤汁在锅里翻滚，恐惧开始在脑海里沸腾。
做中介这许多年她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高官富商黑社会，每个人都跟她一样身体里流动的是灰色浑浊的烟气。也不是说那浑浊的灰色有多好，可灰色的大多数让她有一种同类的安全感。这么多年，她知道有极少数生命是不同的，有些花草，有些飞鸟，有些人……他们的骨血里流动着另外的东西。可怎么会有人的骨血里流着仿佛钢琴烤漆一样纯黑的玩意儿呢？
一个可怕的想法挥之不去！
难道说郁杭就是她“未来死亡的原因”？
她克制着颤抖着，故作镇定放下筷子掏出手机摆在桌上。
万幸电量充足信号满格。
抬头，四目相对，她又低下头，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所有的想法都被看透了。
郁杭索然无味地咂巴了两下嘴：“稍等。”抬身进了屋。
王陵珊飞快的掏出手机，给女警发了一条信息：“我在寿比胡同13号。”
对方回复很快：“有危险？”
“见个陌生客户，有点害怕，打扰了。”
“随时联系。”
不一会儿，郁杭从屋里又端出一口锅，锅里支着一大块尚未融化红色的牛油：“其实吧，我比较喜欢吃牛油锅。”
王陵珊看着锅里基本没动过的鸡肉，想起杀鸡时遍地鸡毛和血腥的场景，心里一阵恶心。有钱人的思维回路总是无法理解，她一个晚上的努力就这样轻易的变得毫无意义。即使如此，她仍然尽量表现得愉快，欠身帮忙把菊花锅和粘糊糊的酱料挪到地上。从边上拿起两只白碗各自倒上一勺香油，佐以蒜末葱花香菜。
红汤沸腾，王陵珊稍微放松下来。
相比慈禧太后的讲究她当然更爱家乡辣子和汗水的味道。
“喝两口暖暖。”郁杭从树后头拎出一只巨大的玻璃杯，又用两根手指从树后头夹出一个不大的棕色瓶子，往桌子上一敲甩掉瓶盖，瓶子耍杂技般旋转180度，红色的液体涌入杯身，刷拉拉浮起一层细密的泡沫：“这儿写着呢，pour with purose.”
空了的酒瓶子上，一个珠光宝气的骷髅头正张着大嘴吃蛋糕。王陵珊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身子，又欠身从郁杭面前拿走杯子。在下着小雨的四合院里喝血红色的啤酒，半土半洋倒算有趣。
“啤酒酒精含量低不会醉的。”
骗鬼呢！啤酒是发泡酒，里头有大量二氧化碳，人体对啤酒酒精的吸收度比白酒高得多。
王陵珊爽快的仰头干了。
回味了一下，不咋地！“巴乐丝平出新酒了？“
“朋友送的试饮。有什么建议吗？“
“呃……后味太甜了。调淡一点回味会更好一些。“
“等我一下，我给你换个没那么甜的。“
“杭老板您赶快坐下。太客气了。快坐下快坐下。我这人实在，我就是听您说的，提点建议。这跟今晚上没关系。我刚刚的意思是如果这个酒作为精酿世涛想销量好一点，它不该这么甜。这点甜度，不影响今晚咱俩吃火锅。“
“珊妹一向实在。锅开了别客气。“
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这么大的城市，灯红酒绿，混到今天这个地位，她是打得高尔夫也撸得大排档，世面算见过一些了。自认对酒还是有些见识的。如果真的是试饮，那诚恳建议比虚伪奉承要好得多。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这跟能不能喝没关系。
“您知道您跟别人不一样么？”喝到第五瓶啤酒的时候，王陵珊往海棠树上一靠，说出了心中的困惑。
天上飘下碎碎的雨，她没有醉。有足够自知和自制能力的成年人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干掉第一杯酒的时候，她考虑过今晚是否要喝醉。很快，她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喝醉酒很难受的，她都快死了，何必在不多的时间里找难受？
没有醉，情绪却有点失控。她不该说这个事。
“知道啊，我快死了！”
快死了？放屁，她才是真的快要死了。
酒气上涌，王陵珊的普通话变得混乱：“瓜娃子，快死啦你咋个这么安逸哈？”
郁杭笑：“我希望可以开开心心过好最后的时间。发光发亮。”
嗯，好像很有道理。
但又不对。郁杭身上并没有索命的红线。王陵珊觉得脑子有点不对劲，她好像真的上头了。她想了半天才顺过去，她见过许多将死之人，那些人跟她没有什么两样。即使是已经死了的那些人，也都变成了灰色的烟气飘在街上。还发光发亮呢，您不知道自己都发黑了嘛！
她摆手：“其他的，其他的不同。跟你讲不清。不好意思啊杭老板。我今天状态不对，好像喝多了。我得走了。改天，改天请你喝白的，我哪儿还有好几瓶茅台呢。粉红瓶装的。少女心。”
“坐会儿别急，我帮你叫个车。”
“没事儿，出去没多远就是簋街。可好打车了，我随便拦个车就行了。”说话，王陵珊就扶着树站起来了。
郁杭往嘴里塞了个丸子，咀嚼到一半跟着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噢，你说那个不同啊！魂的颜色没什么，我是妖！”
她扶着树，迟缓的扭头。
郁杭笑盈盈拿起灵珊的碗：“你看你这个碗，你一直用的是瓷的吧。我能把它变成金的。”
王陵珊盯着那只突然变得黄灿灿的碗。碗壁上贴着她的香菜葱花，沾料还里泡着她咬了一口的虾滑：“真金？”
“千足金啊。咬一口试试？”
王陵珊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醉了。
为什么那个青花瓷的碗一下真变得金灿灿的了？五瓶啤酒就能让她产生幻觉了？她弯腰伸手去接碗，指尖碰指尖，一瞬，麻痹感穿膛透骨，冰凉灼热，浑身毛发悚立，夹在手里的手机应声而落。仰头，一道光亮由上至下直砸郁杭天灵盖。
天雷滚滚，风卷暴雪，电闪之间地动山摇。
一刻空白，回过神来已经毫无醉意，雨碎碎的飘，一切仿佛都是错觉。王陵珊缓缓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又戴回去。没看错，眼前桌仰人翻，满地的牛油都和了雪，凝结在泥里，黑红黑红的。郁杭四仰八叉坐在地上，被劈得乌漆麻黑头发微卷，羽绒服也不知道哪里破了，细细的白绒飞的满院子都是。
他轻骂一声，艰难地撑着地想要站起来。
王陵珊又抬头看了看毫无异样的天空，犹豫一下，向前将郁杭扶起来：“您今晚渡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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