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豪赌
午夜之后灯火寂静，耀眼霓虹与都市繁华都渐渐熄灭。仰起头，可以看见月明星稀天气晴朗。王陵珊轻轻推开了郁杭那间四合院的大门。
脸皮这种东西在生与死面前不值一文。
“冰箱里有菜。”
郁杭坐在屋顶，手上捏着一罐可乐。
王陵珊仰头，整座城都是云淡天高的好气候，唯独这座院子上头云层层叠。黑云如墨细密如远古凶兽的角蹄，偶尔一个微弱的亮光穿透出来，仿佛里面藏着天雷霹雳。郁杭的表情在那黑漆漆的云下头显得难以琢磨。
汪王说，郁杭是非常古老的大妖怪，上天下地的妖怪神仙都对他有几分忌惮。奇怪的是纵使知道他是冷情的妖邪，视线相交她仍被他打动。他的眼睛像是荒原清凉的北极星，冷漠之外更有勾人期冀的明亮。
“您杀了它吗？”王陵珊轻声问。
“猜到你会后悔。”
“谢谢您啊。”
郁杭温吞吞地笑，随手摆弄着手里空了的可乐瓶子：“其实珊妹和我互相没有什么相欠。”
客气话王陵珊每天都听，也每天都说。可大家心里都清楚。于这座城市而言她算什么呢？于郁杭这样的妖怪而言她又算什么呢？他没有杀掉那个生魂，她真心感激：“我什么都回报不了您。”
“那就尽心陪陪合同里的人吧。”
说起合同，王陵珊才想起来从签名到现在她居然都没有真正读过那份合同。她从包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A4纸。上头居然是让人头疼的草书。王陵珊像老太太一样，借着昏暗的院灯，眯着眼睛费力辨认：“杭老板，这……字儿写的太艺术了。陪谁没看懂。”
“到这个份上珊妹还想毁约不成。”
王陵珊眯着眼睛又抬头去看郁杭。
一开始她认定目标客户会是个变态。可郁杭说，目标客户住在皮夹克大哥家里。
皮夹克大哥那个人，往那一站什么都不做就是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能住在他家里的人怎么可能是变态？难道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人？王陵珊想了想，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说不通的。照顾病人何必找她？找个专业的阿姨不是更好？既然目标客户不是变态也不是病人，会是什么人需要她特意去陪呢？
没有人！根本没有人需要她特意去陪！
想到这王陵珊轻轻问：“杭老板啊，合同上的事儿不是非我不可。”
“整个蓟城，我只有珊妹一个朋友。你要相信这事非你不可。”
王陵珊微微一笑。
这妖怪昨天还说，她不值得他去地府求情。今天又说这城里舍她无人相伴了。这样敷衍的谎话，谁会相信呢？望着屋顶上的人，突然一刻，王陵珊生出了个无限温暖的猜想。
或许他救她是出于一念之善呢？
一念之善，大概是最合理的解释。
有一点好笑，也有一点可爱。一个社恐的大妖怪，因为羞于承认自己的善意，所以拧巴的编出个漏洞百出的理由。为了圆谎，他又划拉出了一份看都看不懂的合同，以便日后好回环。
“杭老板您知道那个生魂是谁吗？”
“不知道。他们没跟说嘛，这种生魂是看不到样子的。就像名侦探柯南里的小黑一样。你要有一个妈洒卡，哑巴理，纳鲁轰动的流程，才能在大结局的时候看到他的脸。”
王陵珊满头黑线：“您还看名侦探柯南？”
“一开始看的是圣斗士星矢和七龙珠。”
郁杭那认真的模样让王陵珊觉得他在人世一千年好像真是没朋友。这么久了，做人还是做得挺生疏。爱好也并不是很成熟。
多年之后，王陵珊从尸山血海里挣扎着往外爬的时候最后支撑着她的就是这段平平无奇的对话。愈是艰难，她愈坚信在永恒的时间影像中，郁杭跟她长长久久的停在初识时的那个月色温柔的夜里。他穿着皱巴巴的运动裤坐在屋顶等她回来吃饭。她推开门一迈步，便永远没有什么再能伤害她。他们讲着漫画，就像城市里最平凡的年轻人。
“那您现在追火影不？”
“弃番了。我为了学他们那个跑步方式摔了一跤。然后我就发现这个番不科学。”
郁杭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好笑：“龟波气功比通灵之术科学？”
“有机会去无人区可以给你表演一下。小小波。”
“好啊，去乌鲁木齐的机票我包了。挑个有空的周末一起去吧。”
王陵珊的眼睛里闪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光彩。郁杭挑挑眉，看出了她的愉快。
虽然王陵珊不愿意承认，但她从没真的讨厌过郁杭。在我们漫长的人生当中，总会遇见那么一两个人，与他共处的时候你会不自觉的忘记烦恼，忘记时间。面对他，你不会有面对爱人或者偶像的心跳加速，你只会感觉放松：“杭老板，我突然有一个特别冒昧的问题。”
“说呗。”
“您救我是喜欢我呢？还是一念之善呢？”
以眼还眼！王陵珊当然不认为郁杭喜欢她。她只是不怕他了。
也许她才是那个变态。她一面不屑地觉得这世上只有钱才能靠得住，一面又热烈的期待能找到金钱权利以外的信仰。她希望能有找到什么，能够让她在深夜无人的时刻，不再感觉到孤独。金庸老头子说情深不寿。在这个各自为营的人间，爱是永恒的，是永恒不变周而复始的转瞬即逝。我们渴望深情，我们却总是率先背叛深情。家庭、金钱、时间、诱惑，总逼迫我们妥协。她不信仰深情，不信仰长长久久的热爱。从离开桂海之后，她就决定再也不信了！
可是现在有一个妖怪。他不是人。他有足够的时间，有足够的成本。他是一个古老的妖怪，一个孤僻的妖怪，一个抗拒人类道德的妖怪……现在，他很可能对人间生出了一念之善？
一个疯狂的想法点燃了她的大脑。
汪王警告她不要招惹郁杭。
为什么不能招惹呢？她前天晚上翻遍了通讯录都找不到一个会为她的死而哭泣的联系人。
做生意，风险和利润从来是成正比的。她想要冒险。郁杭有利可图，郁杭看着养眼，郁杭救了她的命。她愿意付出合同以外的真诚，她甚至愿意冒险劝他试着理解人的情感，支持他学学人的样子去见义勇为和贪嗔痴爱。她希望有朝一日，这个大妖怪可以做她没成本去做的事。她期待，期待这匆匆繁华的城里，期待这谁都留不住的岁月里，有个什么东西可以帮她证明六年前她做了错误的决定。
“是你陪我吃饭的回报。”
“吃饭？”
“吃是人间的精髓之一。人世间有多少悲欢就有多少宴席。”
“明儿一起吃晚饭吧。”良久，王陵珊才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一句话。
“我这地方不白住，伙食费每个月5000块钱啊。”郁杭哈欠连天，笨拙地转过身去慢吞吞沿着梯子往下爬。
王陵珊侧身躲过梯子，过了垂花门，沿着连廊到后院。
推开后座房的雕花木门，王陵珊看着一字排开的冰箱发愁。第一次看见装修图纸的时候，王陵珊觉得郁杭疯了。他打通了整排后座房，将一整排屋子都改成了一间开放式厨房，又在最后一进院子顶上架了棚子挡雨，将好好的小院子改成了一个巨大的饭厅。这得多喜欢吃啊？
就算交了伙食费她也不乐于翻箱倒柜。
拉开冰箱，满满当当都是可口可乐。
错了。
换个冰箱。内部是摆放有序的水果。
又错了！顺手拿出一颗柠檬。
第三台冰箱，空空荡荡。只在与王陵珊眼睛平行的一层突兀地放了几道摆盘精致蒙着保鲜膜的小菜，保鲜膜里凝结着水珠。菜品的颜色出乎意料很讲究，不像外卖。
王陵珊看了一眼手表，快三点了。
将菜放进微波炉。
手起刀落，柠檬分开两半。
王陵珊想不通汪王的动机是什么。
顺着墙边溜达，墙上浩浩荡荡放着规模惊人的酒。踮起脚尖，从墙上取下金酒、白兰地和红石榴糖浆。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杯子，又从冰柜里铲出一铲冰放进杯子里。
佛粥案如果真如汪王所讲，是一桩悬了14年而未决的大案。那位已故的队长，为什么要把它交给一个孩子来处理呢？是汪王天赋异禀？或许汪王隶属于佛粥案的调查组，他其实就是个小弟？不对！如果是小弟，汪王绝不能做主让她回来。汪王让她回来这个事本身就不对劲。公务系统办事最注重的是合规和安全。还有什么事会比受害人的生命更重要呢？就这样任由她自己选择，把她送到了一个妖怪的家门口。这种无视受害人生命安全的做法绝不属于本国特色。
打了个鸡蛋将一部分蛋清放进摇杯里。手法娴熟敲紧摇杯。
汪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让她住到这里来到底是谁的期望？
汪王显然是熟悉郁杭的。但他不愿意承认。
王陵珊用力摇晃着摇杯。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挥之不去被盯视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消失。如今只剩下隐晦古怪的预感。让她觉得每一个人都居心难测。
“我有什么好图的？”
王陵珊将杯里的冰倒进水槽，将酒倒进凉过的杯子里：“我没什么好图的！”
在这座城市里，她就像一只蚂蚁。她想活下去，她想赚钱，她想要快乐，但这里从来由不得她说了算。她不知道那个觊觎自己的红线是否还在她的小房子里。郁杭晦涩的解释说她的眼睛有问题，但没有告诉她红线与死亡究竟有什么关联。也许最后保安大队捉住了佛粥案的罪魁，她却难逃一死，被一盆高空掉下来的多肉植物砸进了地府呢？她有什么可以被觊觎的吗？没有！从前天开始，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今天不是明天，今天她还活着。
王陵珊举起酒杯，敬当下！
她坐在吧台，一边喝酒一边在手机上按下了一个没有储存的号码。
“喂……”电话里传出一个睡意惺忪的女声。
“我是王陵珊。”
对方听了一会儿，忽然喊了一声：“阿珊！”
那是熟悉的阔别已久的惊喜的声音。
“别的先不说。你最近会晕倒吗？一瞬间也算。”
“没有啊。”
“那睡觉吧。明天联系。”
下一个！
“喂……”
“我是王陵珊。”
送走王陵珊之后，汪王靠在走廊上，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我现在就可以停你的职。”
汪王扶着墙，浑身虚的发抖：“齐队把案子交给我。怎么查是我的权利。”
“我是指死契。你不应该跟她签死契！”
“不签死契。哼，王陵珊的鞋底下那张稀巴烂的纸符是你让别达沃那个怂货放的吧。实不相瞒，人没保护成，还害的人家崴了脚。三山符箓当年何等的威风，老了老了就舍得拿这破玩意儿上场。也不嫌丢老祖宗的脸。”
朱志忠一把拽起快滑到地上汪王：“小汪你再这么怼我，我年终考核一定给你穿小鞋。”
“你要真想阻止我，现在已经把我停职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活到结案那一天，你做的事才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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