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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 86 章


二十日的光景确实短暂,  犹如一根似有还无的银线一般,倏地消埋进了晚雪之中。

        随着白昼渐短,十一月初旬的天气,已经隐隐有了寒冬之态,  前几日就不大不小地下过几场雪,  雪后的气温更是骤降,  但是谢东流早早地就为她备下了上贡的银丝炭,  所以哪怕是现在外面呼啸而过的凛冽风声,  谢妧所居的地方也依然是温暖如春。

        日天渐短,  不过才刚刚过了酉时没多久,  外面的天色就已经沉了下来,  日晖也大多消隐不见,  屋内只剩下烛火如豆,映照着摊开的纸笺。

        谢妧这段时日将和离书写了几遍,  对着措辞仔细地看上了几眼,  她的字实在是让人有点儿不敢恭维,哪怕是后来谢东流找了名家书画让谢妧跟着临摹,  也依然是写起字来,想狗爬的一样歪歪扭扭。

        但是这事让人代笔又实在不妥,所以她将和离书写上了几遍,才终于得了一个勉强过得去眼的版本,  虽说不至于书法精湛,  但至少看上去也是有点儿像模像样了。

        两日前,朔北来袭的军情上报至陇邺,虽然这件事谢妧和景佑陵两人都知晓,  但是朝中的其他人却并不知情,  所以此事消息一经进城,  陇邺城中上下具是震惊,大骂其北戎首领拓拔奕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居然在这个时候率兵前来朔北边境骚扰,就是因为贪图大魏富饶,净干的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但是其中,在这些愤怒背后,亦不乏对此事的理性讨论,北戎向来兵强好战,尤其是骑兵更是数倍于朔北现存兵力,拓拔奕并非是毫无头脑之人,他敢在这个时候动手,必然是有其深谋远虑之处。

        毕竟景煊镇守朔北多年,若不是觉得这一仗有必打的必要,拓拔奕绝对不会因此铤而走险。

        谢东流亦是震怒,看到急报上面所书的十万大军压境的时候,更是看得青筋冒起。这十万大军和那些常年并不征战也不演习的软弱之辈并不一样,北戎的十万大军几乎各个都身强力壮,若是朔北被攻下,那么整个边境都将变得岌岌可危。

        谢东流虽然从来都不是什么穷兵黩武之辈,但是北戎逼迫至此,他也断没有忍让的道理。

        只是景煊一人守卫朔北,面对十万大军,到底还是略显颓势,所以需得从朝中调一支援军前往。

        在陇邺的武将其实不少,亦有年纪辈分皆长的老将军,但是昨日早朝之上的时候,谢东流还是始终思忖此事,他并非是信不过那些老将军,但是朔北之地一直都是景家在守,其他将军贸然前往,未必是万全之策。

        景佑陵虽然对于朔北极为熟悉,朔方卫也是在现有军队之中最为合适的,再加上景佑陵对上北戎几乎并无败绩。

        但是需要考虑的问题也同样放在面前,一来,景佑陵年纪尚小,不过将将弱冠,此事事关重大,派他前往唯恐并不能服众,二来朔北境况变换万分,刀剑无眼,他与阿妧才不过成亲未满一年,谢东流不想让景佑陵冒这个险。

        却不想,早朝之上的时候,谢东流还在思索人选,景佑陵就率先站了出来,直言自己和父亲两人都是朔北将领,自愿为陛下分忧解难,带朔方卫前去朔北,北戎必不会踏入边境半寸。

        朝中老将哪里能不知道前去朔北也说得上是个苦差事,先不谈对上北戎折损多少兵力,就单单朔北的气候,也并非是手下兵力能短时间适应得了的,就算是有些老将军心中有意,到底还是觉得景佑陵这个后生更加合适些。

        附议之人不在少数,再加上景佑陵自己请愿,朝中半数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都赞叹,说景家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不愧为是少年英才。

        不过朝中亦有人心中暗暗嘀咕,这位景大将军平日里虽然都是如此冷淡,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段时日更甚,几乎是不消靠近,单单看上一眼就是冻得人心底发颤。

        谢东流也只能应允,只是在早朝后将景佑陵唤入崇德殿中,告诫他此行务必注重自身安危,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不可轻敌大意,这既是为了阿妧,亦是为了朔北。

        景佑陵沉默片刻,点头应允。

        前去朔北需要准备的东西就远远比当时前去梧州要更加麻烦,所幸朔方卫一直训练有素,虽然前段时间刚刚才去过梧州,但是这短短一月就已经休整完毕,只用了两日不到就将一切准备好,然后列阵在陇邺城外整装待发。

        城中百姓听闻这个消息,也是只发将家中米粮捐献出来,以祈求朔方卫势如破竹。

        只不过军中上下一概不收罢了。

        ……

        谢妧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朔方卫已经在开始准备行装了,她虽然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但是却没想到景佑陵居然走得这般早,不过是昨日早朝的事情,今日夜里就要前往。

        她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手中拿着的书页随手翻动了两下,上面的字囫囵之中看得人脑中昏沉,谢妧知道景佑陵怎么都不应当是那样言而无信的人,但是单看着外面的天色,到底还是心中没有什么底。

        不过,若他并未前来,也好。

        毕竟……相见不如不见。

        等他前往朔北以后,谢妧大可以将这封和离书放在景家,等他归来,反正也已经是相隔甚远,这最后的和离书有没有亲自交到他的手上,大概也并不重要了。

        这样冷的天气,原本是没有什么时令果蔬的,只不过前日倚容奉傅纭之命,前来送了一点儿雪梨。

        所以现在谢妧手边既有一碗银耳雪梨汤,还有一盒切成块状的新鲜雪梨,她原本还尝了些,现在却一点儿胃口都无,手上的书卷也是丝毫看不进去,她的手指在书页上略摩挲了一下,然后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谢妧倏地抬眼,但是看到窗外的剪影以后眼睫略沉。

        剪翠叩了一下门道:“殿下。”

        谢妧手指在书页上顿了一下,“进。”

        剪翠开门的瞬间,门外的冷风也顺着缝隙猛地灌了进来,只不过屋中实在是太过温暖,所以这样凛冽的风丝毫不能敌过屋内的温暖,偃旗息鼓一般地又被阻挡在门外。

        谢妧一手支着额旁,在剪翠进来的瞬间,她好像恍惚看到了外面正在下雪。

        廊道之上的灯映照着纷扬而落的雪,谢妧一直都在屋内,并不知晓这场雪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也当真是因为大雪封路,景佑陵不会再来拿这封和离书了吧。

        ……也好,免得徒增自扰。

        剪翠俯身添了一点儿新碳,然后拿起剪刀将烛芯剪断,原本略显黯淡的屋内霎时间又亮了一点儿。

        “殿下,”剪翠站在原地踌躇片刻,“今夜外面下雪了。”

        谢妧嗯了一声,随手将手中的书页又翻过一页,“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倒是比之前那场要略微大了一些,雪后大多比上之前的天气要更冷些,我这里的银丝炭你拿去分些给府中仆役,还有阿梨那里也是。”

        谢妧看她一眼,“若没事的话就早些回房歇息吧,我这里不需要伺候。”

        剪翠站在不远处,默了片刻,才低声提醒道:“殿下,恕奴婢僭越。今日也是景大将军……出征之日,殿下若是和将军有什么嫌隙,也应当是早日说开了好,殿下对将军的心思,奴婢看在眼里,莫要等到日后后悔了。”

        谢妧抬眼看她,手中的书放在了旁边的小几上,书脊磕到了硬质的木几上面,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知道剪翠说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景佑陵前去朔北之时,她身为妻子不但不前去送行,反而坐在这里无动于衷地无所事事,还不知道日后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但是剪翠并不知道她和景佑陵之间的原因,恐怕她只能看到在景佑陵对自己百般的纵容之下,自己还是那样肆意妄为。

        分明剪翠是在为她着想,谢妧却还是心下微顿,语气有点凉。

        “我做什么,我心里有数。我不会后悔,今日他是出征也好,出殡也罢,剪翠,这些日后……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剪翠原本还以为这事只是一时闹了别扭,现在听到谢妧这么说,脸色微变,她自幼跟着谢妧,自然知晓谢妧其实很少说这么重的话,只怕是景大将军和殿下之间当真起了什么不可调和的嫌隙。

        她略微叹了一口气。

        “那,殿下还等吗?”

        剪翠这么多年跟着谢妧,哪里能看不明白今夜,谢妧分明就是在等景佑陵前来,她就算是再怎么口是心非,也丝毫都不能瞒得住自幼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剪翠。

        谢妧的心不在焉,剪翠都看在眼里,所以才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剪翠的这句话问完以后,谢妧眼睫略颤了一点儿。

        “我没有在等。”她将手上的书拿起来重新拿在手上,语气很淡,“大雪深寒,早些回去歇息吧。”

        剪翠只得应是,她将剪烛芯的剪刀收好,然后缓步走到了门闩处,在她缓缓打开门的瞬间,雪顺着北风就这么飘了一点儿进入了温暖的屋内。

        但是却瞬间消融成为氤氲的水渍,谁都不曾窥见。

        谢妧似有所觉地抬起头,就看到景佑陵站在灯下,影子在他身下逶迤拖长,他身穿鹤羽大氅,也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眉梢和头上都是如柳絮一般的落雪,恍然让谢妧又回到了弘历十三年。

        他的眉眼,一如当年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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