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永生的理由

对此，我难以回答，只觉得她言之有理。不过我却发现自己在摇头，“您不像妲已或霍小玉那样子走动，我一直以为您的行动，或许比她们更不像人类，更不愿如人一样行动与说话……”

        “为什么我该像她们那样？人有百样，狐亦有百样，没有可能完全相同。”她又笑了，那种轻柔的笑，令我着迷，她坐在椅子上，举高双膝把脚搁在小凳上，就像一个人类在隐秘的书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当然，有很多时候超自然的行为挺有趣，不必动脚就能滑行，短距离无声无息降落，凭意志移动东西等等，不过，这多少显得粗鲁，人类的姿势是优雅的，当人类在做事时，血肉之中也自有智慧。我喜欢听自己的脚步声，也喜欢手指触碰东西的感觉。何况，即使短程飞行，完全凭意志移动东西，本身就极费力气。必要时，我当然可以这么做，不过使用自己的手脚做事，更舒服自在。”

        这些话听得我神采飞扬，而我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兴高采烈。

        她说：“一个狐妖可以运用高音震碎一张桌子，但对任何想击碎桌子的人而言，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把桌子砸碎啊！而我就是那个喜欢最简单的方法的狐。”

        这回轮到我开怀大笑了。

        我逐渐习惯她过于丰富生动的表情变化，坐在我面前的长者，无疑即稳重又开朗，既带有慑人心弦的美好，又能洞识人性人情！

        我尚无法适应的倒是她确切的存在。一个传奇的祖先，拥有巨大可怕的法力，竟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真的吗？

        我有些激动，有些困窘。

        她身子前倾，伸出手指触摸我的手背。一阵惊栗在四肢扩散，我们宛如因接触而浑然一体。她的肌肤超过所有狐妖，光滑如丝。

        “我带你来这儿，是想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她说：“我要和你分享所有的秘密。你之吸引我有好几个理由。”

        我痴迷了，一种无法抗拒的期待油然而生。

        她继续说：“不过我要先警告你，这是有危险的。我并未拥有最终的答案。我无法告诉你什么人创造了世界，或为什么我们存在，我只是能够比任何同类告诉你较多一些而已。我可以把我的所有故事都告诉你，告诉你我对我的故事的认识，告诉你为什么我成为狐类的骄傲。知道这些可能对你有所改变，这也正是所有知识的真正作用，我认为……”

        我点点头，以期待她尽快展开全部。

        “就算是我告诉你一切，你还是以前的你,身为狐妖，你必须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

        我点点头，说道：“是的！存在的理由。”我的声音有点苦涩。

        元气是唯一杀戮的理由。

        没有元气，我们就了无生机。

        “仅仅记住我的警告”她说：“听完我的话后，所有情况仍一如即往毫未改变。只有你可能会改变，你可能比来这里之前，更加心灰意冷。”

        “为什么你选择对我说明一切？”我问道。“一定有别的同类来找过你。”

        “我正要告诉你，其中有好几个原因。”她说：“最主要的理由，可能是你寻找我的执着。世界上很少有人真的在追求知识，不管人类或是妖类，很少有真正深入的探询。相反的，他们在无知中歪曲事实，他们心里早已自有答案，却藉着自以为公义、检证、慰藉的方式来自欺欺人。不如此，他们便无法生存下去。真正的探询是对着旋风把门打开，答案可能令问与答的双方一并毁灭。但是只有你，一直不断的追求询问。”

        我表示领会，但没有真正明言于口。

        “你很少有预设的概念。”她说：“最令我惊讶的是，你愿意接受非常简单的事实，你只需要目的，你只需要理解。”

        “这或许是事实。”我笑着说。“有点幼稚，不是吗？”

        她发出轻柔的笑声。

        “不，那倒未必，因太过强大反而显得淳朴了。”

        “淳朴？你不是在说我吧？”

        她的眉毛微微扬起，轻轻点头。她已不必再以微笑来表现出人类的模样，她根本已一如人类，而令我如沐春风。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显示，然而我还是察觉到她内心的激动。

        “你也并没有找借口来自我辩解。”她说：“我认为这就是淳朴。你发现自己是狐妖后，只能靠人的元气为生，然而你不会说慌，你也没有在思想或行为上，真正犯了大奸大恶的罪孽。”

        “不错。”

        她说：“淳朴就是爱并尊重你眼前的事实罢了。”

        我叹了口气，首次身子靠在椅背上，对她的话语仔细思索，她所说的和我有关吗？

        涂山氏似乎也陷入沉思，身子也靠在椅背。此刻，她的视线朝向门外夜晚的天空，眼睛眯着，嘴角闭紧了些。

        “不仅是你的精神吸引我。”她说：“你的正直诚实，也极吸引我。”

        “你无所不知嘛！”

        “是，每一件事。”她说。随即改变了这个话题。“我出生并且成长在原始社会的尾声，是旧有的信念快要瓦解，新的信念还未出现之时。”

        “那是什么时候？”我很兴奋的问。

        “我出生舜帝之时，那是个禅让制已形同风中之烛的时期，私有观念已深入人心，但旧有禅让制依然统治着大地。”

        我让她看到我脸上的惊奇与愉悦，我从来也没怀疑过她的叙述。我把手放在头上，好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继续说下去：

        “那段历史里的人，正如现在的人一样，也觉得禅让制是一种淳朴的好制度。但对于一些有能力的人而言，他们的能力却没换回相应的私产，未免心有不甘。”

        “整整花了八百多年，人类从原始的民主制走到了集权制的奴隶王朝，又花了一千多年，走到了封建社会，这绝对是奇迹。”

        “你是什么意思？”

        “看看大唐王朝的周围！多是奴隶制国家，在它们的国家，奴隶是可以随便被卖买杀害的，而在封建制王朝，人是不可以被卖买杀害的，至少理论上是如此，这不能不说是种进步。这是历史的轨迹，这是未来。我要指出的重点是，你正处在以旧观念衡量新事物的转折点上，我也是。你生在这个时代，而你却并不愤世嫉俗，这一点我也一样。”

        “这就是你的质疑大不相同的原因。”她说。

        我想起在杭州与鹤年的谈话——最后一次谈话，我曾亲口告诉他，什么才是我的支撑力量。

        “完全正确！”她说：“这点我和你看法一样，我们都不大期待从别人身上获得什么，内心深处的良心负荷也太重，不过这也无可奈何。”

        “你是怎么降生的呢？”

        “我的降生与神仙造物毫无关系，我们的祖先也曾敬拜神祉，这是事实，他们信仰我不信的东西。他们的信仰，要回溯到远古更早的时期，那时的狐妖或许是幸福的——在那个时期，人类不视我们为神祉，也不视我们为邪恶，仅仅是另一个不同类别的生物。”

        这太完美、也太令我迷惑了。

        所有古老的神话，在我心里纷至沓来。

        在那些神话里，人类的始祖女娲便是人首蛇身，人类似乎生活在一个充满精灵的世界里，整个世界，一片和谐，那简直就是狐妖们的乐园啊！

        “是的，狐妖们的邪恶乐园。”涂山氏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她说：“我必须走出世俗文明才能找到它，我必须深入北方的森林，在那里乐园仍然茂密美好，正如你出生的南方一样。我的根源来自涂山，我们整个族类都自称涂山氏，并且都以作为一个狐妖而自豪。”

        “哦，请你必须告诉我，所有这些事，你必须解释每件事！”我说。

        “我正在解释每一件事。”她说：“不过，再下去，是该让你知道某些重要事情的时候了。”

        她等了一会儿，让话沉淀进我的心里。之后，以人类的姿态慢慢站起来，站立着，一面俯视我，一面等待我。

        “是那些你能存在这么久的理由吗？”我询问，声音极小。

        我又再次看到她脸上的玩笑意味，或者可以说她脸上谐趣的表情，其实从未改变。

        “不用怕。”她一本正经的说，尝试掩饰她的谐趣态度。“这很不像你哩！”

        我急着想知道它们是什么，然而我并没有移动。我知道我一定会面对它，不过从没有真正想到那会是意味着什么。

        “它是……看起来很可怕的东西？”我问道。

        她露出慈爱的笑容，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若说是，难道你就不去吗？”

        “它之可怕乃在于岁月的持续更替。”她说：“刚开始时，它是美好的。”

        她等待着，注视着，尽量显示从容不迫。然后轻声细语的说：“来！我们走吧。”

        这是一个通往地底的阶梯。

        虽然不明白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我察觉阶梯比这栋房屋还要古老，一级一级的梯子，随着岁月与脚步的前进，中间凹了下去，弯弯曲曲的阶梯，越走越深入岩石里面。

        偶尔，有切割粗糙的出口通往水面。只不过出口太小了，人根本爬不出去。凸出的岩石上，有鸟儿归了巢，也有野草长在石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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