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弥天观造在一座不高不矮的山的山顶上，一条由八十一级石阶组成的石阶路从影壁前通往山脚下。影壁后，中轴线上，由南至北为棂星门、华表、石狮、与山门合一的灵官殿、幡杆、钟鼓楼、主神殿、六御殿、三清殿、献殿、祖师殿。灵官殿中供奉着“三眼能观天下事，一鞭惊醒世间人”的王灵官；主神殿中供奉着当地群众所信仰的南无波头摩眼菩萨；六御殿中供奉着统御万天的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统御万神的西方太极天皇大帝，统御万星的中天紫微北极大帝，统御万类的东极青华大帝，统御万灵的南极长生大帝，统御万地的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祇；三清殿中供奉着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祖师殿中供奉着三素元君。主神殿位于第一进院的北侧，灵官殿和主神殿中间，幡杆和钟鼓楼两侧，东、西各排列着五间房，东侧五间为道士住房，西一间为执事房，西二间为斋堂，西三、西四、西五为客堂。第二进院南侧，离主神殿三丈远处，是六御殿，北侧是祖师殿，三清殿和献殿两侧各建着三座殿，东侧由北至南为财神殿、文昌殿、三官殿，西侧由北至南为药王殿、娘娘殿、斗姆殿。财神殿中供奉着；文昌殿中供奉着梓潼帝君；三官殿中供奉着天官、地官和水官；药王殿中供奉着南无药王菩萨；娘娘殿中供奉着“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的天仙玉女碧霞护世弘济真人；斗姆殿中供奉着掌管天体运行规律和人间运度，能阳能雨能变化，救灾救难救刀兵的北斗众星之母，中天梵气斗姆元君。
口福和耳福站在最后一级阶梯上，看向山右前方的路，看见几个小和尚已追上他们的师傅和师弟，其中一个还朝他们挥了挥手，于是俩人也挥了挥手，转身打闹着一左一右绕影壁而过，直接去了住房。师傅鄂皈重住东三间，俩人进屋找了一圈，连床底下都看了，也不见他踪影，以为他又像往常一样，在石林草丛中多穿梭一会儿才回来，于是在书柜里翻出《那位帅气小哥请留步，我有一个恋爱要和你谈一谈》、《阿弥陀佛，老衲的少女心，善哉善哉》、《总攻大人，菊长有请》，《敢问圣僧，贫道美不美》，躺在地板上翻看起来。正当两人看得如痴如醉时，故事于精彩处戛然而止，跳到别的剧情去了。眼福道：“眼福没眼福。师傅也真是的，总是拉灯，太气人了。”只听一阵咳嗽声从门口传来，俩人顿时笼罩在一层阴影之中，眼福忙把书往身后藏。口福也边把书往屁股下坐，边道：“师傅你回来啦？”
鄂皈重双手环抱胸前，道：“还不快拿去放好。成天就喜欢看这些蛊惑心神的杂书，有那闲时怎么不去多看几本经书？”俩人忙把书放回原位。鄂皈重左手叉腰，伸出右手用食指指着他们道：“你们啊你们，让为师说你们什么好，一点不争气，哎，我当初恐怕是瞎了眼了，竟收了你们这样的徒弟。我警告你们，以后少看点这些书，尤其是我写的，杜绝再看，还有，你们两个以后少往一起走，不许过度亲密，孤男寡男，勾肩搭背，亲亲我我，成何体统。你，”指着耳福，手指像鸟啄食般连续点道：“为师已将你许配给小红了。你成年的那天，即刻成婚，一秒也不耽误。”
口福道：“师傅，师兄去年就已经十八了。”
鄂皈重道：“你以为十八岁就算成年了？坎井之蛙，一孔之见。在我这里，四十岁才算成年。你看我，都三十五岁了，我有结婚吗？哼！”指着口福道：“你就等小白长大吧。”
口福叹息道：“小红说不准不回来了。”
鄂皈重道：“为师说他会回来那么她就一定会回来。”
口福道：“那师傅你呢，五年后——”
鄂皈重：“我就跟我们家喜根守着这座破道观，孤单寂寞、可怜无依、孤苦伶仃、杳无音讯、不知去向、凄苦无助——”
口福抹泪道：“师傅，我和耳福都不嫁了，我们就守着你。”
鄂皈重道：“嗯？还有呢？”
耳福道：“还有喜根。”
鄂皈重抬头看向天边的夕阳，道：“算了，有喜根陪着我就够了，为师不耽误你们的俗缘。每逢杀猪宰牛割鸡抹鸭的时候给为师抗半边来就可以了。”
口福道：“师傅，鸡鸭不用抗。轻着呢。”
耳福道：“给师傅提来。”
口福忙笑道：“那就给师傅提来。”
鄂皈重笑着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满意地又抬头看向山门上空的夕阳，道：“你们去忙吧。”靠着廊柱，环抱双手，盯着灵官殿后门，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女为悦己者容，男为己悦者亡，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心肺俱裂，肝肠寸断。”用右掌轻轻按在左胸肌上。
口福抓起鄂皈重的手，把它放到肚脐上，道：“师傅，肠在这里。”
鄂皈重缓缓把手放回左胸肌上，如梦呓般喃喃道：“我当然知道肠在这里。”
口福道：“师傅。”
耳福道：“师傅快看，他们来了。”
鄂皈重看着从灵官殿后门走出来的七个和尚，用充满朦胧感的语气道：“谁来了？”
耳福道：“那群和尚。”
口福道：“刚才在望夫石遇到的那几个。”
鄂皈重：“哦。撵他们出去。”转身进了屋。
口福和耳福同时道：“师傅。”
鄂皈重“砰”的一声关上门，道：“这里是道观，不是收容所。”背靠着门，环抱双手而立，喃喃道：“晚饭该吃些什么？西红柿炒鸡蛋？野山椒牛肉丝？东坡肘子？泡椒炒鸡胗？酸辣鸭肫？西湖醋鱼？酸辣汤？酸渣肉？荔波酸肉？睦边酸肉？吉首酸肉？萝卜丝酸肉？醋溜土豆丝？鱼香肉丝？鱼香肉丝，香，很香，实在是香。”不觉打了个喷嚏。只听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道友请开门，贫僧有话要说。”
鄂皈重本懒得开口，想了想，又道：“有什么话就在门外说吧，我又不是聋子。”
阴劝侬道：“你看，满天的卷积云，白色无暗影，柔丝般光泽，薄薄云体透日月，多么美好，多么——”
鄂皈重：“别多么多么的，那么喜欢咬文嚼字，有屁就放。”有右手小拇指从左鼻孔中抠了一坨鼻屎弹在地上，用脚狠狠踩住，压碎。
阴劝侬道：“可是，这只是此时此刻的一点小欢欣，在山的那边，一朵积雨云正露头角，我相信背后还有一大片雷暴云在蠢蠢欲动——”
鄂皈重道：“说重点。”
阴劝侬道：“可否让我等借住一宿？”
鄂皈重道：“徒步僧不都习惯于风餐露宿？我就不信这一路上都有好心人家收留你们。”
阴劝侬道：“这一路确实都有好心人家收留。”
鄂皈重道：“实在抱歉得很，我们这里不是人家户，是道观，无法收留你们，前面倒是有几家，你们不妨前去请求收留。”
口福道：“师傅，他们都没有那么多房间一次收留这么多人。”
鄂皈重道：“一家收留一个总是可以的。”
口福道：“师傅你不要这样嘛。”
耳福也道：“师傅。”
鄂皈重道：“你们谁要收留他们，那就让他们住谁的房间，你们就在外面露宿一宿。”
阴劝侬道：“看这道观，东西无日月，坎离不对称，陈旧而破败，定是除了你们俩以外的观中人，心中无道德，不集福，不迎详，不积善缘，没人发香，没有福祉所至，想来屋里也该是漏雨的，不如找棵大树避一避。望小师傅莫加阻拦，降鹤、无情、绝情、悲情、冤情、殉情，我们走。”
鄂皈重吱吖一声打开门，道：“且慢。”
阴劝侬带着徒弟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
鄂皈重跑过去，拦在阴劝侬前面。阴劝侬要朝右绕行，他往右一跨步，又阻挡住，阴劝侬要朝左绕行，他往左一跳，又阻挡住。
阴劝侬道：“这位好道友，请别挡道。”
鄂皈重道：“你刚才说我这道观漏雨？”
阴劝侬道：“正是贫僧所说。”
鄂皈重用右手指尖轻触了几下左手掌心，作拍掌状，道：“记住你说的话，我要让你无地自容、寄颜无所、羞愧难当、愧天怍人。”双手一叉腰，道：“口福、耳福听令。”
口福、耳福同时道：“师傅有何吩咐。”
鄂皈重道：“把本观最好的屋子收拾出来，让这位出言不逊之圣僧住一宿。”
口福道：“师傅，本观最好的屋子就是你的房间。”
鄂皈重道：“就把它收拾给这个口出狂言之秃厮住一宿。”
耳福道：“那师傅你住哪里？”
鄂皈重道：“本观其次好的屋子。”
口福道：“可是师傅你说东二房空旷、清冷，让你觉得孤单寂寞，心里没着没落的。”
鄂皈重道：“把我的书柜搬过去，还有那些书。书中自有颜如玉，每本书中住着一个颜如玉，那么多书，那么多颜如玉，别说空旷，我看，还稍显拥挤了一些，何况还有我家喜根陪着我。”
阴劝侬的左边眉头轻轻挑起了一下。鄂皈重对耳福道：“耳福，你带他们去执事房稍事休息。”对口福道：“口福，你去斋堂烧一壶水，给他们泡几杯茶。”
口福道：“师傅，你呢？”
鄂皈重道：“我去蒸馒头。”
口福道：“哦。”一溜烟跑进斋堂。耳福带着几位和尚缓缓朝执事房走去。
鄂皈重看了一眼阴劝侬的背影，在右手掌心上吐了一口口水，用左掌搓了几下，双掌抹了抹头发，把右前襟提起，夹在腰带上，抬步稳稳朝斋堂走去，边走边喃喃道：“杜甫就是吃馒头撑死的，我要蒸很多馒头撑死你。”
蒸好馒头，让口福带几位和尚到斋堂用饭，自己拿着一个馒头边啃边去了住房。进东二房，拿出一本书，靠在门前廊柱上，透过幡杆和钟鼓楼之间，远远看了一眼背门而坐的阴劝侬的背影一眼，认真看起了书。
几位和尚刚吃完饭，天空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鄂皈重忙把书往屋内地板上一扔，大喊道：“喜根呢？我们家喜根呢？喜根最怕冷了，你们俩还不快带他进屋。”
口福道：“师傅，今天天不是特别晴，我带他去楼顶了。”
鄂皈重大嚷道：“什么？我们家喜根恐高，你这是想要他的命还是想要我的命？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好继承这个道观。还不快说。”
口福道：“师傅，我没想继承这个道观，我——”
阴劝侬道：“你们师傅问的是哪个屋顶。”
口福道：“主神殿。”
鄂皈重风风火火朝主神殿跑去。
阴劝侬道：“你们的师傅鄂皈重和你们的师娘喜根的感情看起来很好。”
耳福道：“喜根不是我们的师娘，他都不是个人。”
阴劝侬道：“哦？”
口福道：“喜根是一件白色道袍。不知道是谁送我们师傅的，他可宝贝他了。天天穿。只在喜根被清洗晾晒时才勉为其难穿别的道袍一两天。”
阴劝侬耸了耸左边的眉毛，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见雨越下越大，担心暴雨来临，阴劝侬往对面的住房走去。耳福也带着几位小和尚跟随后面，为他们安排住处。阴劝侬与抱着道袍奔跑而来的鄂皈重撞了个满怀。
阴劝侬往后退了一步，刚巧鄂皈重往左让，于是往前跨了一步，鄂皈重又刚好往右让，鄂皈重急道：“你到底会不会走路？”
阴劝侬道：“这位道友别生气，你先告诉贫僧你要走左边还是右边，我们再来讨论谁会不会走路的问题。”
鄂皈重道：“左边。”
阴劝侬道：“好。”往前走了一小步。
鄂皈重往右边走了一步，撞在墙壁上，亦再次撞上阴劝侬。
阴劝侬道：“看来不会走路的是道友你。”
鄂皈重道：“我不是说了左边么？我是指我会朝左边让。是你不会走路，总想撞上我。不知这位妖僧有何居心？”
阴劝侬道：“阿弥陀佛。爱菊，我们走。”推开房门，进了屋。
鄂皈重喃喃道：“爱菊？”跟进屋，四处看了看，道：“我只答应了让你们几个暂住一宿，可没答应让别的人也借住这里。你那什么爱菊，让她另觅高处。”
阴劝侬道：“贫僧赶了一天的路，已身心俱疲，请这位道友回自己的屋，贫僧要歇下了。”
鄂皈重道：“说你是妖僧你还真是妖僧，这么找都找不着，定是妖孽。”掏出一片柚子叶在眼前一扫，开了天眼，四处扫视，依然未见爱菊之踪影，于是边往外走边道：“最好别让我看到你那什么爱菊，不然我用三昧真火烧死她，让她永不超生，万劫不复，不得轮回，没有来世。”“嘭”的一声关上门，回了屋。
货骞夭原本是季崎天的同事，他们在同一个医院上班，后来发现心理咨询者并不适合在医院进行诊疗，人来人往太密集，干扰较多，疗程进展艰难，于是辞职，在三环某办公楼租了连着的六间房装修成咨询室。一段时间后发现前来进行心理咨询的人，治疗效果都比以前明显，于是续签了十年租约。
这年代，生活、工作、情感压力大的人较多，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需要一些心理疏通。货骞夭接待的，多数是倾诉生活琐碎的，虽说面对千篇一律的病人难免觉得枯燥，但也不失为一种好事，自己疏导起来也轻松，同时这些人也不会对社会构成较大危害，他们都只是一些渴望得到精神解脱的脆弱者。偶尔也遇到几个特例。比如说鲑汉阳。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货骞夭就觉得，她不像一个需要心理疏导的人，反而像一个心理医生。她已经来就诊五年多，却始终也没倾诉什么，反是引导货骞夭聊了许多生活琐碎。当鲑汉阳第一次走进咨询室时，直接报姓名，然后在沙发上坐下：“货医生，你喜欢听什么歌？”
货骞夭：“摇滚、通俗、重金属、美声、交响、朋克，都会听一听。”
鲑汉阳：“你有最喜欢的歌吗？”
货骞夭：“有。macbeth的《puretreasure》，你要不要听听？”说着就要用手机播放。
鲑汉阳：“不用了。”
货骞夭以为她不要听音乐，刚要把手机放下，又听鲑汉阳说：“你没有问我喜不喜欢听音乐，如果喜欢，那么喜欢听什么类型的音乐，有没有最喜欢的。”
货骞夭：“你最喜欢听哪首歌？”
鲑汉阳：“放《巴格达之星》来听听。无限循环，然后别再说话。”
那天鲑汉阳就那么坐在沙发上，听了一百多遍《巴格达之星》，夜幕降临时道了声：“预约下个月的今天。到时候见，货医生。”
货骞夭看着鲑汉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想：“若是每个咨询者都像鲑汉阳这样，那这钱也太好赚了。”困惑了一会儿就把她抛之脑后，收拾东西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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