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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燕歌


  沈昭一番诚挚之言,倒使得老先生脸上有些讪讪然,他当即摇摇头,“此乃老朽失言。”又道,“然政事艰险,公子有此心便可,其余之事非人力所及,何必强求?”

  沈昭闻言,眼神微微一变,却也不再多言。

  她深知,若换作男儿身,眼前的老先生定然不会这般轻描淡写。作为女子插手朝事,在多数人眼中,终究是大逆不道之辈。即便如老先生一般,不鄙夷她之所为,却也绝不认为她有把乱反正之力,仅是稍稍涉足罢了。

  她不可立于朝堂之上,方为正常。

  沈昭既心知肚明,又怎会与其争论?便只淡声道:“晚辈唯欲承先生之志,尽己之所能。”

  初春季节,天气尚寒,两人一番畅谈过后,外间日光便已黯淡。

  机敏的石头悄悄起身点了灯,豆大的灯火在冷风中摇曳,带着些许暖意,驱散了此前过于肃穆的气氛。

  老先生一时兴起,竟邀沈昭一同用膳。

  沈昭自知其一番诚意,亦不愿婉拒,然老先生已年迈,石头又尚小,她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之人,这烹饪之人便有些难寻。

  正当此时,外间却传来了木门吱呀的声音——

  夜色已深,这陋屋竟仍有人来访?

  这厢正惊奇着,便有一道婉约如黄莺啼叫的声音响起,“先生,今日买了二两排骨,厨房里还剩两根萝卜,便炖了汤给你们补身子可好?”

  一面说话,这人已打着门帘进了屋。

  沈昭原就觉得这声音耳熟,如今见了人,更是一惊——“燕歌?”

  眼前的燕歌可与往日大不相同,取了珠钗,又洗了胭脂,换上一身素白棉袍,倒是个寻常妇人模样,如何瞧得出她竟是勾栏瓦舍里才艳齐名的伎人?

  燕歌亦不曾想会在此处遇见沈昭,一时怔在了门口。

  沈昭见她顿时白了脸色,犹如白日撞鬼,便掩了惊奇,随即失笑,“这般怕我作甚?”

  “将军认识燕歌姑娘?”老先生见此番情景也不免惊诧。

  燕歌这才回神,在门口行了万福,“见过将军。”见沈昭面带笑意地应着,她脸上顿时又染上了红晕,竟比素日涂抹的胭脂更明艳。

  老先生见此,不免左右打量两人一番,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世人言得遇红颜知己,此生足矣!老夫今日便是亲见了。”

  此言一出,沈昭还未表态,燕歌却僵了僵身子,随即仓皇地同老先生行礼,“奴这便为先生烹饪。”

  老先生看着她匆忙的身影,便又喊道:“今日留了沈将军用膳,燕歌姑娘且一展身手!”

  门口当即传来一声惊呼,片刻后便只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远去。

  沈昭见老先生一脸戏谑的模样,一时也猜不准对方是否知晓燕歌的真实身份,只得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先生明知燕歌姑娘面皮薄,又何必以此言戏弄于她?”她顿了一下,又似笑非笑地道:“老先生居于陋室,却引得红颜洗手做羹汤,才使人艳羡。”

  “将军此言差矣!”老先生捏着长须摇摇头,“老夫见燕歌心中欢喜得很。”

  只此一言,却并不提及燕歌来历。

  沈昭便不多言,遂朝薛柏一示意,“今日留此用膳,不免给燕歌姑娘增添烦忧,青松偶侍烹饪,或可助之。”



  一旁的石头却早已按耐不住,他在此处听着晦涩难懂的言语,早已昏昏欲睡,当即冲老先生囔道:“先生,我也同薛公子一起。”

  “且去罢!”老先生颔首,待两人走后,又微沉着脸道,“将军当真是谨慎行事。”

  语气颇为不悦。

  沈昭不为所动。

  另一边,薛柏一由石头领着去了庭院西北角的小厨房。

  燕歌尚未平复心情,手中动作虽不停,脑海里想的却是沈昭笑意盈盈地模样。直到薛柏一行至她身侧,才堪堪回神,“薛公子,你怎在此?!”

  石头蹦蹦跳跳地过来,“沈将军说姐姐一个人太累了,让我们帮忙。”

  燕歌怔了一下,“将军她……果真如此说?”

  见薛柏一神色冷淡地看着,并未回话,她又猛地醒过神来,仓皇行了一礼,“还望薛公子替奴谢过将军。”

  “不必。”薛柏一的语气略显冷硬,片刻后又深觉不妥,“举手之劳罢了。”

  燕歌微低着头,“厨房都是些琐事,并不繁重,奴便在此谢过薛公子这番好意。”

  薛柏一看了她一眼,“薛某虽非久事烹饪之人,却接触过一二,必不会给燕歌姑娘添乱。”

  燕歌张了张嘴,还欲再言,却见薛柏一已行至灶前点火。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洗菜。

  薛柏一盯着她的背影,过了片刻问,“燕歌姑娘怎会在此?莫非跟老先生乃旧相识?”

  何为旧相识?风月场中一逢可算?她乃关城有名的伎人,能去的便只有此处。然老先生坦荡如清风朗月,岂可得此污蔑?

  燕歌洗菜的手一顿,微冷着脸,“公子纵以为奴家出身卑贱,却不该辱先生之清白。先生本不知奴家身份。”

  薛柏一闻言便皱眉,好端端地扯什么出身?他若有所思地道:“我记得燕歌姑娘虽祖籍关城,然幼时逢饥荒,亲友尽失,孑然一身,后为春风楼东家所救,入了歌舞坊。想来与老先生并无交集,却不知今日缘何在此?”见燕歌身形一顿,便又微沉着脸问,“可是另有所图?”

  燕歌闻此方知其意,神色惊且怒,倏地转过身去,盯着薛柏一,“薛公子,奴家虽敬重将军,却也容不得如此构陷。奴家本是清风楼教养的清倌人,卖笑之人,怎堪大任?想必更难入贵人之眼!不当公子如此探究!”

  薛柏一见一向娇弱的脸上露出冷厉之色,不免有些意外,忍不住仔细打量起来,“若是这般模样,倒可入贵人之眼。”

  燕歌眼神一变,“公子这是不信奴家?”

  薛柏一依旧冷着脸,“燕歌姑娘即出此言,我便无意再揣测,但愿姑娘未心存不轨。”

  虽得此言,燕歌神情却谈不上好,还欲解释一番,却见薛柏一已神态自若地烧火,便只得转身过去洗菜。

  书房内的气氛亦不算愉快。

  “老先生这般神情——竟似与晚辈有仇怨一般?”沈昭拿起茶水轻呷一口,片刻后才叹道:“晚辈自永明十一年入京,至今九年有余,期间数次遇难,若非微小谨慎,何以化险为夷?”

  老先生神情冷淡地看着她,“将军此言便是承认疑心燕歌姑娘?”

  “疑心又如何?”沈昭闻言失笑,“晚辈既奉命镇守关城,自当护先生之安危。”

  “尽是冠冕堂皇之言!”

  沈昭见其很是恼怒,便不免问,“先生可知燕歌姑娘是何人?如此维护——”

  “将军心怀鸿鹄之志,竟也这般迂腐?”老先生忍不住吹胡子瞪眼,“恐负邯郸余氏之名。”

  将孔孟之道奉为圭臬之人竟也会说旁人迂腐?

  沈昭挑眉,见对方神色不似作假,便笑了起来。美人如玉惹人怜,竟连这般迂腐的老先生也不能免俗,无怪自古文人雅士与青楼名伎之韵事流传不休。

  “燕歌亦是命苦之人。”老先生便微微叹了口气,“将军位高权重,若真怜惜,不如带其归去,亦是其造化。”

  沈昭这才惊讶起来。

  此言竟是为燕歌求情?

  “晚辈早已身陷囹圄,若将燕歌放在身侧,恐为他人构陷,燕歌亦入险境。”她微微摇头,又问,“再者,先生又怎知燕歌甘愿?”

  老先生还欲再言,石头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先生,沈公子,饭菜好了。”

  两人只得起身,移步堂屋。

  只见八仙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品相不俗,竟也丰盛。

  燕歌请他们入座,等布菜后便在一侧垂首随侍,仆从不与东家同席,自古便是如此。

  沈昭扫了她一眼,问老先生,“燕歌姑娘往日也随侍?”

  老先生神色沉沉地道:“燕歌又非仆从,岂有随侍之理?”

  沈昭笑了笑,“既如此,便坐下罢!”

  燕歌当即摇头,“燕歌乃卑贱之人,怎可与将军同席?”

  “今日无主仆贵贱之分。”沈昭说着,又示意薛柏一入座。

  燕歌仍有些踟蹰,一侧的石头便拉着她坐到桌边,神态颇为亲昵,“燕姐姐待我这般好,早已亲如一家,一起吃饭有何不可?更何况沈公子也允了。”

  她才忸怩地坐下。

  沈昭见此却有些意外,笑了笑,“石头这般模样,当真是喜欢燕歌姑娘。”

  石头挠了挠头,“燕姐姐为人和善,这些年都她是照顾我和先生。”

  沈昭怔了怔,不免想起石头曾与人争论——莫非那人便是燕歌?且闻其意,似乎时日已久。

  “燕姐姐总是送银两给我们补贴家用——”石头接着道,“近些时日,先生身子骨不太爽利,燕姐姐便总过来烧饭,还给我——”

  “石头,快别说了!”燕歌适时打断他的话。

  “燕姐姐,你待我们这般好,如何说不得?”

  “食不言寝不语。”

  石头这才闭嘴。

  沈昭笑了笑,也不再言语。这燕歌可是把她也教训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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