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昭云二十三年腊月初八,原本应当一片热闹的东直门街,此时却是人声寂寂。
百姓秉着呼吸,望着一辆驴车,在大理寺正开道下,由金吾卫护送,往东直门外去。
东直门外三十里,是一处乱葬岗,本是葬没名没姓的深宫人,然而两日前,天子却下令,镇军大将军封兰越因勾结外邦,褫夺官职,赐毒酒一杯,投尸乱葬岗。
百姓不是没见过达官贵爵谋反叛逆的下场,可像如此游街示众,羞辱尸体的,还是头一回。
也不知道那少年将军为何想不开,去做叛国的腌臜事,分明曾经退匈奴、平北疆、守长城,是这上京城的姑娘们最中意的郎君。
然而也并非所有人都这般想,至少站在如意楼前的女子不是。
只见她一袭浅色绣花棉裙,身披灰色大氅,盯着即将走近的驴车,恹白的一张脸,因为悲愤快有几分喘不上气。
“停!”大理寺正忽地扬起手来,示意随行驻足。
如意楼前后是整条街最繁盛的地方,依照天子诏令,当于此处揭开草席,宣罪者诸状,以震慑天下万民。
大理寺正从袖中掏出御诏,然未及开口,便听喝声传来——
“住手!”声音明明在寒风中发着颤,但叫人浑身一凛。
金吾卫瞬间竖起手中长刃,同大理寺正一道循声望去。
原以为是不怕死的闹事之徒,没想到来人盈盈一双含泪目,弱不禁风地被身旁丫鬟搀着,竟是相府千金。
大梁王朝的相府不比其他朝代,丞相谢玉统管百官不说,手中还有一支禁卫神策军。如今天子年岁渐高,太子愚钝,故这位丞相可不单单是一人之下那么简单。
大理寺正不由一愣,忙脱镫下马,迎上眼前人,温声开口:“臣宁修文见过谢小姐。谢小姐怎的在此?外边风大霜寒,还是尽早回屋里暖和去好。”
知道那人落狱当日,她便遣人去大理寺打听,并快马修书家翁,以为那人堂堂镇军大将军,不会如此潦草结局,以为大理寺那帮人会严加调查,呈上不可撼动的证据,可没想到,不过短短二十日,竟已无可转圜。
谢云颐盯着眼前之人,她实在恨这些帮凶,“不必,”她答得果决,声音沙哑,好似呛着一口血。
大理寺正心头一震,忙将腰弯得更低,伏眉道:“那不知谢小姐为何事前来?”
谢相正代天子巡视江南二路,他也未曾听说相府与此事有牵连。
上京城里腊月的风,一向刮得又凶又烈。四下寂静不语时,唯余风声朔朔。
谢云颐来时跑得急,云髻有些散,落了几根青丝,遮着泛红的眼尾。她拂开掺身的丫鬟,忍住呕血的冲动,目光凛冽地在大理寺正身上扫一圈,又步伐缓慢地走向大街正中,望着若干静默不语的百姓。
“小女为了镇军大将军而来。”她身子弱,说话声音虚,但却令人惊骇无比。
霎时间,不止是大理寺正,连百姓和金吾卫都抬起头来,凝着眼前这姝丽女子。
“小姐切莫说笑。”大理寺正笑容僵在脸上,天子近侍张公公代传口谕,教他这般处置镇军大将军,缘何眼下又来这遭。
谢云颐微抿唇,没有一丝说笑念头。
大理寺正见状,瞬间直起腰板,凝着眼前人,不复方才的恭谦:“小姐可知自己眼下在做什么?”
谢云颐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从小养在深闺,因着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每日所能做的不过看看闲书、练练字。有一日她读到“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觉得甚是难过,便去寻父亲。父亲安慰她,大梁有一少年战神,十六岁即可退匈奴,万不会让军队与百姓陷入如此境地。
她听之甚觉震惊,因她十三岁,不过能勉强翻上假山。她央着父亲,让她见一见这少年将军,父亲说她身子弱,不可乱跑。她却不甘,她想,如此厉害的人,比话本中的传奇故事都要厉害,她应当见一见。
可是少年将军远在边关,打完匈奴又平北疆,迟迟不得见。
直到第三年春日,胞弟谢祎告知她,少年将军从北边回来了。她甚喜,拉着谢祎一通乱缠,对方终于肯答应带她去长安街。
那一日,是昭云二十二年的四月初六,长安街围满了人,她踮着脚站在人群后面,见少年将军一身银白甲胄,清风朗月打马而过,无限的意气。
而那样意气风发的人,那样杀敌卫国的将军,如今却连一份证据都没有,就躺在这寒风凛冽的破驴车里、烂草席中,受万民鄙弃!
她觉得委屈。
大理寺正见对方眼神坚毅,大抵觉得对方疯了,忙冲一边丫鬟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你家小姐回去!”
他不能得罪谢相,但是他也不能忤逆皇命。
百姓一时也悄声热议起来,有说不明白官家小姐在干什么的,有说不知道是不是有冤,有说镇军大将军当年战绩的,有说勾结外邦是重罪的……窸窸窣窣闹成一团,恍然间,一抬头,竟发现空中飘起雪来。
腊月飞雪,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雪下得如此急、如此大,恍若夏日的暴雨,却还是头一回。
“下雪了。”谢云颐忽地眼眶一酸,喃喃开口。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小姐带下去!”见丫鬟不敢动,大理寺正忙呵斥金吾卫拿人。
然而金吾卫统领站在原地,却是迟迟不敢动,因着前方不远处,身着盔甲的神策军竟抬着辒辌车,奏哀击鼓而来。
大梁禁军中,谢相手中的神策军比太子麾下的金吾卫要厉害许多。
“这……这……”大理寺正顿时有几分不知所措,他以为谢家小姐是擅自行事,可是怎么会出动神策军?
这不是表明,谢相在打天子与太子的脸吗?
可谢相明明是天子心腹之臣,太子恩师啊。
“小姐,万不可如此!”大理寺正盯着谢云颐,他知道了,对方一定是知晓自己在谢相心中地位,盗用兵符,“这是抗旨啊!”
抗旨?
谢云颐觉得好笑,一个没有证据,就将歼敌数万、保家卫国的将军处死的天子旨意,有什么不能抗的?
“动手!”她震声气急,一弯腰,竟呕出一口血来。
“小姐!”丫鬟忙上前搀扶,白绸帕沁得通红。
军令如山,神策军毫不犹豫,直接冲向驴车。
金吾卫攥着兵器,当即被逼得节节后退,然而却不敢动手。
大理寺一时竟惊得无言,他望着那谢家小姐,被丫鬟扶着,捂着胸口,一步一喘,步履蹒跚地去到驴车旁,急道,“小姐,您当真不怕吗?”
“这千真万确是圣上的旨意!”
驴车上已覆了点点雪,草席子被打湿。
谢云颐没听见大理寺正所言,她颤着指尖,轻轻揭开草席,板车之上,那日从她心头打马而过的小将军从容镇静地闭着双眼,白衣之上却是斑驳肆虐的血迹。
她再也忍不住,遮着双眼,泪水漫过指缝隙。
良久,含着血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谢云颐弯着腰,移步一旁,高声:“送,镇军大将军,封兰越,殡天!”
辒辌车四匹马,皆是战马,神策军奏哀乐,皆是入阵。天空之中,白雪作纸钱,东风唱挽歌。
谢云颐跟在其后,沿着车辙,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她说:“镇军大将军封兰越,少时丧父丧母,清贫如洗,感武馆怜悯,舍身赌命,以酬一饭之恩,后十六岁,参军入伍,是年,孤军入阵,退匈奴;十七岁,平北疆,十八岁,守长城,擢为大将军,十九岁……”她忽地哽咽,字字发颤,“十九岁,一生尽忠大梁,无所愧对,天公扼腕,雪满京都。”
“小姐!”
吊唁完毕的人再撑不住,弯下腰一阵猛咳,直直往地上栽去。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住,将自家小姐抱在怀里,望着她惨白的脸,不住惊呼,“来人,快来人!”
四下骤然纷乱异常。
谢云颐仰着头,望着天上纷纷扬扬的大雪,除了哀伤,却没有一丝惊恐——那日她给父亲修书,问,若是阿爹来不及回京,她可以这样送那人最后一程吗?
她并不想连累家族。
阿爹没答她,只是快马加鞭送来一纸空白信笺,翌日,谢祎便站在她门前,问她:“阿姐不怕死吗?”
红梅在寒风中凛冽盛开,她望着谢祎眼里的血丝,瞬间明白了——她可以这样做,只不过,她自己会死而已。
她答:“我原本就活不过明年春日。”
谢祎怔住,似是恼她这样的从容,怒道:“阿爹是允了,但要求你,务必撑过明年春日。如果你撑不住,他就不允,不仅他不允,我也不会按照你所说的行事,你是我阿姐,可那镇军大将军算什么?!”
她身子弱,冬日最见命短,若熬得过春,便能熬得过夏,再入秋,便是一年。
可这么多年,纵使养得金贵,也实在难熬。
尤其,连那个隔着院墙,总是温温柔柔、不疾不徐给他讲天高海阔的故事的将军也走了。
空空望着十来年的方寸之地,她忽然间就不想再熬,故若不会累及家族,那这条命,早几月、晚几月又何妨。
方才,她做到了。故命数至此,已无甚可悔。
但念祎弟孝奉阿翁,不为她伤心泪流。
但念……空中白雪无声,她再撑不住,沉沉阖上双眸。
念,上苍有灵,心之所系,来世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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