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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失眠


两年以来,徐迦南一直在刻意避免回想,但这一刻,或许是因为靠近徐安西过去工作过的地方,与他有关的那些记忆仿佛突然有了自主意识,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脑海。

        徐安西从来都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当年报读兽医专业也是擅作主张,后被徐远道发现关了禁闭也不肯改,还是徐迦南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在临近开学前帮他偷出相关证件,帮助他走上理想之路。

        那时徐迦南不到十三岁,还没有足够远见,可以预见在跟徐安西离家后的几年里,他将独自面对人生的巨大变故。

        徐安西天生是读书的料,大学后又接着出国深造,再回来时除了风光认领徐家二少身份,同时也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医生了。

        但彼时的徐迦南早不是当年的徐迦南。

        徐安西不在的这些年里,徐迦南从过去也算锦衣玉食的徐小少爷彻底变回他自己,因为叛逆只断断续续上完高中,期间打过架也学会抽烟喝酒爆粗口,之后便做着乱七八糟的各种工作勉强糊口。

        关于徐迦南的那些“热闹”,徐安西在回来后不久就已经耳熟能详。

        卢敏和徐诗贝迫不及待且不遗余力地向她们最引以为傲的亲人,控诉这个人的荒唐。

        “……读书?你以为他是那块料?小时候还看不出来,上了初中就一落千丈……”

        “……二哥你不知道吧,他后来不知跟谁学坏了,简直就是混混,哪天横尸街头都不意外……

        碰巧偶尔徐迦南在旁边,母女俩还能收敛一点,但徐远道却不会给面子,即便吃着饭也能把人赶下桌,只因为他对卢敏的批评教育吊儿郎当地不当回事。

        女主人的权威受到挑战,作为一家之主的徐远道当然要拍案而起。

        但凡遇到这样的场面—其实还不少—徐家上下的反应真可谓是精彩纷呈。

        徐远道不用说,老一套的吹胡子瞪眼早用得炉火纯青;卢敏则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假惺惺的痛心疾首;徐晋东反正天生一张冷脸,这时也难有别的表情,最多劝劝徐远道少说几句;至于徐诗贝,幸灾乐祸都写在脸上,只差拍手看戏了。

        这所有人里,徐安西还是例外,既不劝气头上的父母,也不安慰被骂的徐迦南,而是专挑这时候很“没眼力见儿”地找些事来讨论,大多还是他那至今不被徐远道所喜的兽医工作。

        结果不出所料,哪怕他在本专业已经读到博士,徐远道言语间照样看不起,只因为他做的是兽医。

        “故意撞枪口吧?”徐迦南私下揭徐安西的老底,心里其实还是感激的,又说,“真没必要,靶子有我一个足够了。”

        “那怎么行,二哥我是那种冷漠的人吗?怎么能让你一个顶枪口。咱们这才是兄弟,才是有难同担!”

        徐安西就是这样,嬉笑怒骂恣意潇洒,在他眼里好像这世上没什么不能解的难事。

        就好比做兽医这件事,徐远道那么耿耿于怀,徐迦南偶尔也不解,毕竟作为徐家二少爷,徐安西的选择何其多,他却偏选这个,白白惹家里不满。

        “臭小子,连你也这么想吗?我还以为你最了解我。”徐安西推搡着徐迦南,故意做出受伤的样子,“兽医怎么了,兽医也是医,也能救死扶伤好吗?你可别跟他们一样见识。”

        兽医当然也是医,只可惜徐医生那么热爱的工作,他却没能更多地为它发光发热。

        尽管他的确做到了他那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徐安西的生命定格在两年前的夏天,他的忌日距离眼下不过两个月,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徐迦南,这一刻却站在他为之心醉的地方。

        这种懊恼悔恨,怕是剜心也比不过的痛吧。

        烟燃到尽头,嘴巴上的灼痛把徐迦南从梦靥中一把拽回现实。

        恍然觉悟,原来这就是阴阳两隔。

        从混沌中回身看一眼玻璃门里,傅青山将天天搂在身前,正跟柜台后的护士说什么,似乎感受到目光,看过来时冲徐迦南挥了挥手。

        傅青山说完话抱起天天推门出来,徐迦南准备迎上去,只抬了一下脚却又停下了。

        一种还不熟悉但早被人预言过的感觉,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右脚。

        要不是反应及时,下一秒他可能就要给傅青山父子表演个五体投地。

        不往前走,反而后退,直到背靠到栏杆上,脸上的表情也及时做好调整,至少不会让人看出来,他刚在心里经历一场海啸。

        反倒是傅青山还没从珍珠中毒这件事里缓过神,最近时还是一脸的沉重,说话前先叹一口气,哑着嗓音汇报:“……医生说珍珠情况不太好,只能尽力治……”

        天天好像才明白过来似的,苦着小脸跟徐迦南确认:“叔叔,珍珠会不会死啊?”

        孩子只是无心一问,徐迦南却感觉自己心口像被怼了一闷棍,几乎出不了声,暗自吸气才勉强笑着安慰天天。

        “怎么会,这里的医生都很厉害,他们肯定能治好珍珠。”

        他想说,如果徐安西在就更好。

        傅青山往上端了端胳膊,把脸贴到天天脸上蹭了蹭,附和道:“叔叔说得对,我们要相信医生,也要相信珍珠,它很快会好起来的。天快亮了,我们先回家吧。”

        父子俩往前走了,徐迦南偷偷活动了一下受阻的右脚,那种无力的感觉已经神奇地消失了,他踩了踩地,感受到了脚踏实处的满足。

        徐迦南在家补了一上午觉,醒来看到傅青山发来的表达歉意和感谢的短信,明明这些话昨天回来的路上他已经说了很多遍。

        大概这就是老好人的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生怕自己哪一点做得不到位。

        “医生打电话来了,珍珠早上没再尿血,精神也好很多,估计再过两天就能接回来。”

        总算是好消息,徐迦南回了一个加油的表情。

        昨晚请假多少有点自行其是的意思,下午回去上班,主管果然又拿来说事,问徐迦南,要是大家都像他这样散漫,他这个主管还做不做?

        徐迦南一向不爱多嘴饶舌,更不愿在这种事上跟人理论,最后提出多加几个班来弥补。

        一连又是几个通宵,白天虽然可以补觉,徐迦南却好像越来越难真正睡着。

        起初他还把这种情况归结为光线太亮的缘故,后来换上更遮光的窗帘,失眠却并没有改善,严重的时候连短暂瞌睡都变得遥不可及。

        徐迦南其实明白是怎么回事。

        两年前徐安西刚走那会儿,他也曾白天黑夜地睡不着,因为只要闭上眼,他就会被吸入梦境重回事故现场。

        那些破碎又血淋淋的画面,震耳欲聋的巨响,以及后来纷杂不绝的哭骂和厮打……

        时间仿佛在每个入睡的当口陷入循环,那些犹如玻璃碎片反复刺入身体的真切痛感,只有在更真切的咒骂声中才会短暂消失,然后取而代之的是现实与梦境相互佐证的双重打击。

        如此恶劣的状况大概持续到差不多一年前。

        那时徐迦南跟徐家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其实是徐家不容他—的地步,他彻底从徐家搬离,住进徐安西送他却一直没有入住的公寓。

        那是徐安西工作以后送给徐迦南的,是给他的二十二岁生日礼物,但徐迦南直到二十四岁生日来临才终于收下。

        讽刺的是,他在二十三岁彻底失去送他礼物的人。

        眼下徐迦南躺在出租房的沙发上,身边只有钻石不知疲倦地跳上跳下,或许是因为重重遮挡的窗帘让它失去对时间的判断,不时发出低沉不安的喵呜。

        失眠是一场可以预见开始却无法看到尽头的灾难,连猫都对此感同身受。

        徐迦南伸手把钻石抓过来圈到怀里,犹如即将窒息前于茫茫大海中捞着的一根浮木。

        严重缺乏休息的身体尚且能够凭借意志力而屹立不倒,但大脑却在极度疲倦下,不受控制地生出许多别的想法。

        有时是一个声音,明知不是徐安西,却还是忍不住寻着声音找过去,却发现只是同事在说笑。

        有时又是一个路边偶然走过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像徐安西,不顾一切追上去,那层名为徐安西的梦境却瞬间破裂,再看那人发现比徐安西不知差了多少。

        如果说这些只是徐迦南的秘密,他不说谁都不会发现他的异常,然而就怕这些病症映射到工作中,造成难以挽回的错误。

        这天徐迦南难的可以早下班,临收工前负责出库的同事因为急事请他帮忙点货。

        这原本不是难事,只要帐货能平就没问题,徐迦南也没料到,就这不算事的事他都差点搞砸。

        原因是他一时灵魂出窍,错把价值几十万的货,当作另一个客户的尾货给发了出去。

        这错如果真酿成了,徐迦南未来一两年怕都是做白工。

        也是活该他走一回运,上次帮做手抄报的同事今天又想来麻烦徐迦南,于是就在旁边等着,百无聊赖看他在系统里做出货单,这一看吓得不轻,一一惊一乍把徐迦南也吓出一头汗。

        好在单出了,货还没发,也算是铡刀落下前得到赦令,免了一回“死”。

        同事开玩笑:“我这也算帮了你大忙了,这学期大概还有个五六七八张手抄报,就拜托你了。”

        徐迦南惊魂未定,想着只要不丢工作不赔钱,让他画几张手抄报还不是简单的事。

        精神状态实在欠佳,徐迦南再次挑战主管的权威,给自己推掉几个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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