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打芭蕉卧听雨
“渔家——上好的白鲫鱼来一条!”
老刘身着汗衫麻裤,麻溜儿地起身从船头踱到船尾。
“这就来咯。”
来人是一位头戴白色帷帽的端丽女子,看穿着打扮应当不过二十。
“夫人可是给府里爷儿挑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老儿昨夜赶海,打来了两尾新鲜的白鲫,本来想留着给媳妇顿汤喝,既合夫人眼缘,这便借花献佛,夫人还望莫要推辞。”
女子大喜,一番推辞后要了一尾白鲫和一尾田草。
老刘掂了掂手里比他所要银钱重上一两分的银子,内心直嘀咕:真是个怪人,有便宜都不肯占。得嘞,剩下的那条鲫鱼留着给媳妇和孩子炖汤。
他无意间瞟见女子离去的身影。
奇了,听着说话倒是个中气十足的,怎么走着的时候反倒长了副一缕风就能吹倒的纤弱样子?脚也微微掀着,几脚深几脚浅,偶尔沾不着地,难道是什么新兴起的走路法子?
陈伯稚拖着被账本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府里,踏进美娘房里的时候脚步却是轻快的。
大黄蹲在美娘门口,哈喇子流得满地都是,将它肚子上唯一的白毛也染黄,湿漉漉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盯着他,悲愤地嗷呜了一声。
美娘听到动静迎上来,露出桌上奶白的鲫鱼汤。
“好香!”
大黄又嗷呜了一声,只可惜满眼都是美人……不,美食的主人早就听不着它的声音了。
良久,一块儿被不明牙印主人咬了一口的炸鱼被扔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凑巧停在大黄面前。
大黄凝视着眼前的鱼,片刻后低下了它高贵的脑袋。
夜幕低垂,风起,天青,水暖,鸟栖,鱼戏…
陈伯稚照常回文轩阁,美娘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狗毛,大黄享受地打起了小呼噜……
“陈公子,吾向往漫步田野,向往泛舟山涧,做笼中鸟,掌中雀,我不情愿。若已经注定是一场孽缘,又何必非寻一个开始呢?”
一道温温软软的声音在美娘耳边响起。
美娘以为声音的主人至少是会有几分纵使情深奈何缘浅的隐忍和泫然欲泣的。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没有。
艳色天姿下,掩着一张没有表情、没有起伏的脸,似乎在诉说着旁的和自己无关的事。
古刹的钟声敲响,清淡慵懒。
男人静静地听,他说:“我只愿自由活在山水间。空谷幽兰、徐徐古钟、疏懒南风、闲淡白云,小姐可愿共我?”
纵使鼻头微红,泪眼朦胧,纵使寸寸牵挂,相思浓长。
美娘低下头,盯着自己拖着泥泞的脚尖。
不去看远处紧紧相拥着的两个身影。
白云飞来,眼前的场景很快塌陷,星星碎成雨点,重重地砸在美娘心上。
梦塌了,可她还没醒。
于是,接着梦。
“媚姐姐,陈家的少爷真备好了八抬大轿来娶你?”
清铃端着水盆进门,听见的就是连翘不痛不痒的一句打探。
“连翘姐姐这话可就说笑了,陈少爷若是真备好了八台大轿,难不成阿姐还能跑到陈府里拦着陈少爷不叫他来不成?腿可长在哥儿身上,我阿姐可管不了那么许多,再说,他来或不来,同我阿姐上不上轿有什么关系?”
清铃将水盆不轻不重地歇在毯子上,探了探水温。
“真是好生伶俐的一张嘴,看来媚姐姐房里不止地毯比我们房里的暖和,就连身边的婢女也是精挑细选才送进房里的。”
清铃的手一顿。
媚姑娘眼神一凌,放下手里的书卷。
“连翘姑娘哪里的话,我房里有清铃一个不开窍的妹妹就已经十分耗费心思,姑娘的这声姐姐我可万万担不得。至于这毯子?陪了我也快四五年了,卷了边发了线,可不比新的软和么?姑娘若是喜欢,便唤婢女尽管卷了去,我才有理再去向嫲嫲讨一条,如此一来还真得感谢连翘姑娘了。”
连翘吃了瘪,面上红白相间,摆手跺脚,气呼呼出了媚姑娘房门。
“阿姐,好端端的你同连翘撕破脸做甚?恶人我来做就好,你只管唱红脸,或是训斥我两句,既能全了里子,也不丢了面子。”
媚姑娘复执起书卷:“今日洛神赋可全能背下来了?”
“啊?”
清铃头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
“背下来就去默,笔墨纸砚都在桌上,去,别惯说些不爱听的污我的耳朵。你是我妹子,我讨你来又不是端茶倒水供人消遣的,愣着干嘛?今儿练不好不许睡。”
清铃鼻头一酸。
“阿姐,别凑着灯看,伤眼。”
媚姑娘没搭理她,自顾自转个身,书卷默默被放在了一边。
是夜。
一顶红色小轿落在僻静的后巷,小厮轻叩,敲开了花满楼等待的门。
素着钗鬟的媚姑娘披着斗大的帷帽匆匆上轿,只有腰上隐约束着的红绸显示出几分欢庆。
清铃特地换了身俏皮但不引人注目的粉衫,喜色洋溢。
今个儿是阿姐的大日子。
嬷嬷本不许阿姐新嫁,阿姐散尽珍藏才赎回了身契。
她从没有见过成箱装的珍宝,可供她后半生衣食无忧的珍宝。
险些将见多识广的嬷嬷眼睛闪瞎的珍宝。
“阿姐,当真什么都不要?”
“身外之物,不必留。”
媚姑娘只是笑,眼里是灿烂的星河,摇曳的花枝和晶莹的希望。
未来光明盛大,她的阿姐有了家。
小轿一颠一颠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绿茸茸的小径上,清铃一步一歌唱出情意万丈长。
一墙之隔,连翘趴在门头,眼底深深。
“美娘?美娘?”陈伯稚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做什么呢?这些日子尽发呆?”
美娘回过神来,眉头颦蹙:“自古多情公子薄情郎,真以为是八抬大轿情深意长,最终不过一顶小轿抬进房,正门没走,侧门潦草,无声无息便进了门,这日子能好过得了?”
陈伯稚哈哈大笑:“知你重排场,府里的生意也都了的七七八八,等你身子骨再养好些,我便赠你五十里红妆,叫方圆百里都知道美娘你成了陈府的管事婆。”
“谁要做老婆婆?!”
露珠在翠绿的野草上低语,扑腾不到蝉的大黄懊恼枭水,云山寺钟声徐徐踱来,小巧的匕首抵上陈伯稚胸膛,赤线划过。
“伯稚,这是你刚过门的嫂嫂。”
白日悠闲混沌,美娘恍恍惚惚又入了梦。
陈伯稚白衣敞袖,给这位素未相识的嫂子递上见面礼。
一对质地上乘的红翡玉镯。
血色细线缠缠绵绵系于腕间,像极了鹦鹉泣的血。
环佩轻响,佳人腕上的镯子滴溜溜的转。
衣袖遮掩间,一人的手悄然挠了挠新妇的手心。
美娘看得分明,那人,是白衣如雪的陈伯稚。
庭院内,珠帘激荡,一个男子趁夜摸进女子院里,女子发觉后顺手便将桌上的白玉碗碎去,捏着瓷片架在脖子上。
“他只是有事离家一段,指不定下一刻便会回来,还望陈公子自重!”
女子空有一身傲骨,忠心的侍婢被拉到院外捂着嘴,由几个柴火妇人牢牢锁住,奋力挣扎只换来更多折磨,动弹不得一分。
“你若再上前一分,我立刻死在这里,绝不让你有可乘之机,若——陈公子有不良嗜好,对着一具尸体也下得了嘴,那请公子自便,我做不得主。这具身子只要还在我控制之下一分,便绝不会委身于旁人。”
“你已入陈府,伺候一个是伺候,伺候两个不也是伺候?我有什么比不上他?他有什么值得你守着?呵,果真是白瓷为肌玉为骨,你在花满楼的时候不也玉臂万人枕?他又不在府里,如今你好端端矜持什么?做给谁看?难不成咱们陈府还得给个□□立个贞节牌坊?”
这番话已然算得上侮辱。
媚姑娘煞白着脸:“陈公子慎言,不论我的出身如何,如今我已入了陈府,脱了奴籍,也担得起陈公子一句尊重。况且,别说我在花满楼是出了名的卖艺不卖身,我便真是个千人枕万人骑的□□,某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高门子弟自认也配得起。
“为娼为妓,靠的也是美色吃饭,我从未觉得走投无路的时候选择靠自己活着有什么错,若我有陈公子的出身……”
女子凄然一笑:“罢了,今日之事莫要再提,陈公子自管顾好手下人的嘴巴,放了清铃,我们主仆二人自然也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否则——”
女子眸中更添几分坚毅,写满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便是陈府果真手眼滔天,我便是告到州上,告到御前,今日之事也不得善了。”
男子脸上似有松动,女子咬着牙,一动不动同他僵持着。
片刻后,男子蓦地笑了。
那笑容,叫身为看客的美娘也忍不住胆寒。
“带上来。”
奄奄一息的清铃被两名妇人押着进屋,美娘瞧得眼底一颤:“清铃!清铃!”
“阿姐,我没事。”
清铃扯着嘴角,勉强抬起头冲着她虚弱地笑笑,想要安她的心。
媚姑娘心口一窒。
这是她的妹妹,本不该同她一起嫁进来的妹妹。
“阿姐,改日你若是许了人家,可别忘了带上我,我一定放牛做马,服侍你和姑爷。”
那时的清铃才跟着她不久,对她从摘星楼买了她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一直觉得有所亏待,隔三差五便将报答啊,服侍啊一类的话挂在嘴上,她着实有些不顺意。
“好好的说起这个做甚,思凡啦?看上了谁,说与我听听,我替你把把关,若真是个正直坦荡的哥儿,我便请媒婆替你说亲,省的你这小妮子惯与我说嘴。”
媚姑娘难得不正经,调戏起了身侧战战兢兢的小侍女。
清铃脸色红红,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阿姐,莫再说这样的话,清铃的一生早便殁在了摘星楼,若不是阿姐花魁游街时选中了我,我必然还在摘星楼里任人糟践,叫人看轻。从阿姐救下我、放我离去的那一刻,我便明白这辈子清铃的生命里只剩下阿姐,阿姐要一辈子待花满楼,我便陪着你,阿姐若要嫁人,我便做你的陪嫁丫鬟,一辈子服侍你,照顾你的孩子,你的孙子,直到我老了,彻底不能动了,阿姐若是不信,我还不如立刻就投了乱葬岗,省得污了阿姐的眼。”
媚姑娘盯着她的眼,看出她不似作假后深深叹息:“清铃,不必,若我真有出嫁那日,你自管离了楼,我教给你的本事虽不能叫你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但在乱世里谋条生路总是做得到的,若能做林中兽,何必非得折磨自己做笼中鸟?”
清铃牵了她的手,对她笑:“阿姐,我甘愿。”
可如今,对她没心没肺笑得张扬的小姑娘因为她的缘故被打得遍体鳞伤。
“清铃是我妹妹,我唯一的妹妹,你若真心悦于我便不该这么对她!她若真出了什么事我会杀了你!”
大难临头,她能做的竟然只是不痛不痒的一句威胁。
“呵!”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愚蠢,男子一个眼色,架着清铃的两个女人便对着清铃的脆弱部分开始下手。
即便疼得她额头满是冷汗,可她还是将冲出口的□□逼了回去。
“……唔……”
“没看出来挺能忍?”
男人冲着清铃说出这句话,目光却是瞄着媚姑娘的。
她在用清铃的性命逼她就范!
媚姑娘险些将一口银牙咬碎。
“住手!”
终于——
男人一摆手,笑道:“这才对。”
两名妇人及时停了手,给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清铃留了半条命。
“赏——”
妇人大喜。
一时不察,已然虚脱的清铃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拽开了二人的控制,额角狠狠地撞上桌脚,霎那间,鲜血直流。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不要妥协。
为了她,不能妥协。
“阿姐,对不起,若不是我,你便不会遇上他了。”
媚姑娘手忙脚乱的去扶软了身子的清铃,想骂她说的什么傻话。
错的那个人明明是她。
若不是她耽于情爱,清铃也落不得即将身死魂消的下场。
是她嫁错了。
是她啊。
“清铃,你看看我,看看阿姐,清铃,你别吓我清铃。”
额角破碎的清铃只是拽着媚姑娘的衣服,在她怀里没了呼吸。
“好一对主仆情深,王婆李婆,你们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将这刁奴的身体抬下去,免得咱们陈夫人看了有些不识抬举的人伤了眼。”
两名妇人伸手就要拽走清铃的尸体。
破碎的,如同布娃娃一般无力的尸体。
“不许!谁也不许动她!”
媚姑娘猛然低下头,狠狠咬上其中一名婆子的手腕,如同野兽一般啃噬,直到血腥味充满整个口腔。
“贱人!”
婆子吃痛便打,被一双大手拦了下来,反手便是一巴掌。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打她?”
老婆子颤颤巍巍地跪下来,五体戕地。
“少爷息怒,少爷息怒。”
一室慌乱。
只有媚姑娘是凝固的冰雪。
清铃还是被拖了出去,据男人说被扔到了乱葬岗——真真合了她那句死无葬身之地的戏言。
媚姑娘僵直着身子,冷冷的看着他,眼里彻底了无生趣。
“陈少爷,你会遭报应的。”
男人抱起她放在床上:“报应,那玩意儿我三岁以后便不信了。”
下一秒他便笑不出来了。
媚姑娘保持着跌坐的姿势瞧不出来,躺在床上便能清楚的看见她手里握着的,狠狠扎进肚子里的银簪。
切肤之痛,她竟一声未吭。
“怎么可能?我不是早便使唤了人将尖锐之物收去了么?否则你也不必摔碎杯子以碎瓷片为武器……”
媚姑娘不答,与他说话都是浪费。
她只是温柔地抚摸着银簪。
清铃,是清铃。
她扑过来撞向桌脚时,趁着混乱将袖口里藏着的银簪顺利递出。
那是清铃用自己的月钱给她买的生辰礼物。
上面雕刻着她最喜欢的牡丹花纹。
她说:“阿姐,我用代笔的钱给你换来了一份礼物,一份干干净净的,不属于花满楼的礼物。”
甚至,她换上了最好的云锦料子,就为了给她过个生辰。
就连临到死,她也掏空心思想着再保护她一次。
媚姑娘借着咬上恶婆子手腕的时候将簪子狠狠扎进肚子,然后藏着伤口,直到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你会有报应的……”
媚姑娘的最后一眼冲着门外,那是她对尘世唯一的眷恋。
可惜,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我的情郎啊,我们的缘很短,但我对你的爱很长。世人都说要长相厮守才对得起情深意长,可我觉得,有过一回就够了,即便一度相逢,即便随即分道。
男子感受着她的身体一寸寸冰冷,蓦地笑了,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疯癫:“以为这样便能摆脱我?做梦!”
“拿刀来!”
“少爷,您要怎么做?”
“好生瞧着,少爷今个儿就叫你们见识见识,所谓一等的美人上等的皮囊。”
他扒开美娘的衣裳,露出大片洁白的肌肤:“当真是肤如凝脂走滑如珠,不用来作画不是浪费了最上等的美人皮?取刀来,扒!”
梦境崩塌的最后,美娘看到两个风格各异的男子立在文轩阁,她熟悉的那个人穿着月白色长衫捧着一卷细细存放的纸呈于一名稍显年长的男人跟前,他说:“大哥,前些日子我寻到了一匹上好纸料,放眼全俞州也屈指可数,我思来想去,这纸若到了旁的人手里可真是糟践了,只有配上大哥的一手绝妙画技才算相得映彰,大哥何不作画一幅,莫要辜负了小弟一番心意。”
陈博文在纸料上细细摩擦,不明真相的眼底迸出显而易见的爱惜。
“果真好是难得一见的好料子,如此便多谢小弟?只不过,要做什么画才配得上这匹画料,为兄还真是犯了难,不知小弟可有良策?”
陈伯稚早有准备,略作沉吟道:
“贵人素以牡丹为好,大哥何不做画一幅,以牡丹会友,邀请贵人到府里共赏牡丹盛宴岂不妙极?”
陈博文大喜,提笔便作,不需片刻便得一副灿烂盛放的牡丹图。
不知是笔墨自带的香味还是画技委实高超,竟将翩跹起舞的银蝶吸引了过来。
“大哥果然好画艺,虚虚实实,竟连蝶儿也分不清,戏弄起画中的牡丹来了。”
陈博文连连摆手:“小弟哪里的话,世人只道我好画技,却不知小弟的人物丹青也是一绝。”
你来我往,端的是一幕兄友弟恭之画面。
素雅的蝶儿,翩翩的飞着,醉倒在牡丹盛景里,藏住了一个女子悲惨又甜蜜的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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