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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族长家事


故老相传,烈山部落的先人乃是千年前人族一次大规模南征之后,自北方迁徙而来的游民。历经数代筚路蓝缕的开拓,游民们像野草一样在这莽荒之间扎下根来,历经千载艰难困苦,始勉强维持了如今的人口规模。烈山部落阖共三百余户人家,约莫两千族人,尽皆聚居在这据险守势的石寨之内。寨子径不里许,依山就势造了许多石屋,布置紧凑而有法度,暗合众星拱斗局面,倒是一个宜居的好所在。有宽阔石阶直通寨中高地,族长石屋便建在半山腰上,暗隐云霭之间。若是顺着山道登顶,便可以到达部落之中最为重要的所在,祖魂祭坛。这一天清晨,少羽伏在族长石屋前的空地上,手里攥着烧制的炭笔,一丝不苟地在光洁的青石板上写写画画。高高的屋檐下,山继祖靠坐墙边,沐浴在和煦的初日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叶。他时而慈蔼地望向孙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时发出呵呵的轻笑。日头渐高,炎气渐盛,老人面目被晒得微微发红,忍不住低声咳嗽了起来。“阿爷!”少羽轻唤一声,忙取了一盅水蹲身递给老人。山继祖轻拍了一下少羽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惊慌,又饮了一口清水滋润喉咙。“扶阿爷起来。”数年前,大荒原北界爆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兽潮,群峰之末首当其冲。烈山部族危如累卵之际,其时身为族长的山继祖与妖王死战,身受重伤,不仅修为尽废,连体力也比不得寻常族人。这几年每况日下,幸可含饴弄孙,也乐得逍遥自在。少羽搀着山继祖走到青石板前,老人眼力不济,只有深深躬起脊背才能勉强看清石板上写的什么。然而即便能看得清,他也认不得。群峰之末是人族最为荒僻的所在,世居于此的山民连人族通行的文字都不怎么识得,寻常时候,只以简单的符号来沟通交流。然而即便认不得,也不影响老人看得仔仔细细。被祖父检查功课,少羽显得有些局促,“阿爷,爹爹为什么非要我学这…这…叫什么来着…”“鸟篆。”山继祖道。少羽吐了吐舌头,山继祖溺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阿爷一介草莽,只可为小族酋首。你爹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一定要多向他学学!”少羽仰起头,道:“可是我听族里的叔伯说...爹爹少时不逊…阿爷您可是对他极为不满的呢,我若是学了爹爹,阿爷难道不会生气吗?”山继祖眉头一皱,轻哼道:“不满归不满,这是两码事!”少羽还待说些什么,一眼瞥见山道上一个白点缓缓上行,好似一叶孤舟,拨开稀薄的晨雾。那人看似走得很慢,转眼却到了石屋前。只见他一袭白衣绝尘,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宕逸之气。只是面目青涩,看起来堪堪弱冠之龄。然而眉峰连绵如山,双眸灿若星斗,无一不昭显着与少年人迥异的雍容气度。“爹爹!”少羽脆生生地唤了一声。这人便是烈山如今的族长,山继祖的幼子承泽。山承泽“唔”了一声,立在屋前细心地掸去身上的尘土,然而白衣胜雪,莫说灰垢,便连尘芥都看不到一粒。他躬起背,踏着小碎步走到山祭祖跟前站定,一丝不苟地行了礼。“阿爹,今日身子可曾爽利了些?”山继祖并不睬他,慢条斯理地磕起烟斗来。山承泽越发恭谨,俯首道:“阳春已至,孩儿这几天搜检了附近山林,并未发现有厉害的妖物,族人们正可安心进山谋生。”山继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山承泽又耐心地说了一会儿山里的见闻,见到老父神色恹恹,昏昏欲睡,便告了礼。少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气息,暗暗地在一旁吐着舌头。岂料山承泽一转身便将他捉住,双眉一剔,责问道:“为父在山下听你熊叔说起,我家少羽长本事了。”少羽脸一红,立知他所指何事,不禁心虚地缩着脖子。山承泽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语气仍旧严厉,话锋却是一转,“若是有本事做得利索倒也罢了,被一头畜生撵得抱头鼠窜却是为何?平白的丢了为父和你阿爷的脸。”少羽被训得不敢搭话,只好唯唯称是。一旁假寐的山继祖却不乐意了,将手里的曜石烟斗磕得“哒哒”作响,“我家少羽自然是极了得的,想来也是熊哥儿家的兔崽子不争气,连累了我家少羽。”他顿了顿,又转而抨击起山承泽来,“若是你这崽子晓事,在族里娶几个好姑娘,与少羽添几个兄弟,他也不至于被欺负得这么惨!”山承泽唯唯不敢答话。“阿爷…”少羽低声唤道,山继祖虽是为自己开脱,他却不怎么听得惯这等贬低玩伴之词。这一来便激起了平日的窝囊气,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豪勇,竟愤声嘀咕道:“若非爹爹你逼我练那些全无用处的把式…”山承泽耳力极好,闻言不由眉峰倒竖,然而怒气方起即收,用指节轻敲着少羽的小脑袋,悠悠地道:“心存不忿也好,这样才不会失了上进之心!”少羽听得头脑发胀,只听山承泽又道:“然而功课却不可有丝毫偏废,否则为父自有手段惩你。唔…这字倒写得有模有样,有些灵气在里面。”“鸟篆乃是古贤传书,自有大道深义在内。羽儿你不仅要细心临摹,还须用心领悟,经年累月,所得自然不菲。”山承泽煞有介事地点评着石板上的篆书,不时露出赞许之色,少羽虽则不如何在意,心里也是飘飘然的。待山承泽去后,少羽又陪着山继祖说了一会儿话。这时候日近正午,山道上传来窸窣声响,却是一个妇人徐徐上得山来。那妇人约莫四十年岁,体态丰盈,容止庄端。臂弯里挎着个竹篮,用几张宽阔树叶盖着,依稀冒着腾腾的热气。“阿爷!”妇人到了山继祖跟前,盈盈一拜。山继祖笑呵呵地受了礼。妇人又向少羽见礼,口称“羽弟。”少羽有模有样地还礼,脆生生地唤了声“嫂嫂安好。”一副眼珠却直勾勾地盯着她臂弯里的竹篮。原来这妇人却是山继祖的孙媳妇。山继祖年岁近百,乃是族中罕见的寿星。他膝下子辈日见凋零,如今唯有幼子承泽孑余。山继祖望了望妇人身后,微有些诧异地问道:“为何不见阿珮前来?”族长家没有女人持家,日常生计艰难,这妇人便自告奋勇往来操持。阿珮乃是她的女儿,往常都随她一并上山来侍奉曾祖,数年不曾一辍。如今忽然不见前来,山继祖也是纳闷得紧。妇人听了老人发问,有些紧张地朝着石屋里望了望,犹豫了片刻,才道:“回阿爷的话,阿珮她已经许了人家了…”山继祖闻言一愣,一张嘴干张着,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如何,“这就许了人家了…也好,也好…”妇人神情有些幽怨,故意提高了些声音,“不许人家又待怎地,开了春阿珮可就是桃李年华了,实打实的老姑娘…”山继祖脸色有些阴沉,干笑着道:“许了人家就好,改日让孩子们都上山来,老头子我有仪呈给他们。”妇人盈盈拜谢,便取下竹篮为两人布置午膳。少羽腹中饥火早已旺盛之极,也不管是什么菜色,只顾大快朵颐起来。山继祖似乎心情不佳,只进食少许便搁下了骨箸。“小叔叔他不用膳么?”妇人几番犹豫,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山继祖脸色阴沉,道:“不用管他,任他去餐风服露!”妇人悠悠地叹了口气,转头看见少羽吃得满嘴流油,不由得容色稍霁,结结实实地为少年添了几箸菜肴。黄昏时候,少羽在石屋后怏怏地练着拳脚,只见他艰难地摆弄出一个个古怪的功架,然后随着一种晦涩的韵律运动起来。这套功架出自山承泽给的一卷无名帛书,上面记载着一套在他看来很无趣的一套修行法门。法门的核心便是九个没头没脑的功架。除此之外,每个功架都有着相应的吐纳行气之法相配套。这九套功架初学时周身筋骨关节俱被开发,如群蚁噬体,疼痒难耐,然而日久功深,便不觉有异,反而舒畅无比。少羽天资聪慧,学起来其实不甚困难,依着图谱上的古怪图形,每天掌握一个,很快便都练习熟稔了。然而这些功架却没有什么即时的功效,既不能让他在与小伙伴斗战争胜时大出风头,更不能开发出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异能。石屋前,山猪手里提溜着一个臃肿的皮囊,步履轻快地奔上山来。他直接闯到屋后,见少羽在练功,便静静地侍在一旁候着。少羽心中对这些古里古怪的架势极为不耐,然而父命如山,不敢有丝毫违逆。是以尽管山猪在一旁挤眉弄眼,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板一眼地完成所有套路。“啧啧!”山猪见他收功已毕,摇头晃脑地道:“俺应该带只皮鼓来的!”少羽擦拭着满头的大汗,诧异地问道:“好端端的带皮鼓做什么?”“当然是为你伴奏啊!这舞蹈可真好看!”山猪一脸坏笑着道。“你找打!”少羽本来面皮就薄,哪经得起这般激法,嗷的一声吼便纵了上去,想要将山猪扑在身下。“想打架?”山猪笑得更灿烂了,身形微微一闪,便避开了少羽的扑击。少羽身手也是敏捷,还未落地便变招袭向山猪腰际。山猪哈哈大笑着将皮囊往前一送,堪堪抵住少羽袭来的拳脚,另一只手却诡异地绕到少羽背后,捉稳了一把将其掀了出去。少羽返身再攻,两人缠斗起来。山猪身高体阔,气力雄浑,好整以暇地见招拆招,连双足都未挪上一挪。少羽绕了好几个圈子,却无法攻破他的防御,时间一长,弄得灰头土脸不说,气息也变得不畅起来。“不打了!”少羽又被扔了出去,一屁股跌在泥地里,索性罢手不战。山猪仰着眉,一手叉腰向他邀战,“来啊少羽,坐在地上干嘛!要不要哥哥我扶你?”少羽埋头喘气,心中更是愤懑不已。山猪继续揶揄道:“你不会哭鼻子吧!好了,好了,哥哥我认输便罢,放心,俺不会宣扬出去的!”少羽气恼地扬起头,正想反唇相讥,却一眼望见山猪脸上微微有些青肿,不由得双目一亮,“猪哥儿,又挨揍了?”山猪扯了扯嘴角,捡起地上的皮囊,“不说这个,俺给你送战利品来了!”少羽好不容易捉住了他的痛脚,怎可就此善罢甘休,“疼不疼啊猪哥儿,要不要我给你揉揉?啧啧,揍得可真狠,不愧是亲生的!”山猪瞪了少羽一回,却无法辩驳,恨恨地扯开皮囊,露出一堆皮革兽骨,还有半副弯弯曲曲的兽角,“俺爹揍归揍,这赤麂皮倒是硝得一点不差,他说,“好歹是拿命搏来的,不能糟蹋了”,你瞅瞅,可以做几双靴子,若是裁剪得当,剩下的还能做一个箭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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