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活着

这二十多天以来，张云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一个似幻似真的场景里，也经历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与最亲最爱的人莫名其妙的就形同陌路了。

        在无尽的黑暗虚空中，张云见到了妈妈，但是妈妈突然变得很陌生，从他身边走过，低垂着头，朝着不知名的远方慢慢走去，不知道要去哪里。张云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要喊妈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拼命想爬起来去追，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张云急得想哭，但是哭不出来，他的身体好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妈妈就这样慢慢的独自往前走，渐渐消失在无尽的虚空，只剩下张云独自躺在黑暗的虚空中，连哭的能力都没有，他感觉自己的心一丝一丝慢慢裂开，但是感觉不到痛，体内好似有千万只虫豸在穿梭蠕动，他竟是没有多少感觉，任凭它们啃噬自己的身体。他就这样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哭的躺着，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更不知自己是躺在哪。

        时间慢得犹如禁止了一般，张云觉得自己一定是死了，而且肯定到了人们说的那恐怖地狱，却不知这是第几层，或许就是那最黑暗最恐怖的十八层吧，这里并不见什么刀山火海、烊铜岩浆，也不见蛆虫满地、毒蛇穿梭，但张云并不惧怕这些，他最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世界上那个愿意为他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惧的母亲，这是他在世界上活下去的唯一勇气和牵挂。

        可是，为什么？

        他明明见到了妈妈，而且还从他身边走过，为何不跟他说话，这样的痛苦，远胜过上刀山、下油锅十倍百倍，就算不是十八层，也肯定是他的十八层了。张云以前不知道死亡是个什么概念，他也不惧怕死亡，他觉得活着才是最难的事。如果一个人能无所畏惧的勇敢活下去，他一定就是世界上最勇敢最成功的人。正是这个信念的支撑，张云在一次次遭受欺辱之时，才一次次能说服自己，不要当懦夫，要勇敢的活下去，将来为妈妈和自己创造一种新的生活。

        就因为穷，张云的童年不知受了多少委屈，甚至是屈辱。

        犹记得张云九岁那年，已经在上小学二年级了。张云每天去学校，都会先将自己拾荒用的蛇皮口袋藏在学校围墙的一个墙洞里，午休和下午放学的时候都去捡垃圾，但妈妈每次都要求他在天黑前回家，张云为了不让妈妈担心，也很守时。张云在学校成绩很好，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有几个调皮的无知孩子，在发现了他的这一秘密之后，竟搞起了恶作剧，用火机将他的蛇皮口袋点燃，很快便烧成了黑乎乎的一坨。张云便去找他们理论，他们却仗着人多，不但不认认错，还你一下我一下的推搡张云。张云不想跟人打架，惹妈妈生气，便强忍了下来。后来，张云就换了一个地方藏袋子，但是不久后又被那群无知小孩发现，而且他们恶作剧的队伍又增加了人，似乎这游戏十分吸引人。

        这一次，张云没有去找他们理论，而是一个人躲起来大哭了一场。在张云幼小的心灵里，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活着才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后来，张云就下定了决心，直面自己捡垃圾为生的事实，并将此事告诉了妈妈，妈妈表扬他做得对，说那些孩子只是觉得好玩，并不是歧视，更没有仇恨，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打架，打架是比较低级的解决矛盾的方法，一个有智慧的人，要用博大的包容心去感化别人，让他们醒悟，不再继续伤害。

        后来，张云每天都将蛇皮口袋带进教室，为了不发出异味，妈妈专门给他缝制了一个干净的小布袋子，将大蛇皮口袋叠起来装好，那群小子这回没了办法，过一段时间就忘了这件事。被小朋友欺负，被保安驱逐，被人嫌弃太脏，被狗追着咬诸如此类的事，张云每天都会遇到，但这些都未能让他动摇过活下去的信心，但一件在别人看来或许是极小的事，却让他早已饱经风霜的小小心灵彻底破碎。

        三年级的时候，张云的同桌是个小女生，平时和他虽然说不上关系好，但大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冲突，就算有些小摩擦，也都是张云主动忍让，不与之计较。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星期一清晨，张云和往常一样去学校，只是觉得这天气不太好，因为下雨很难拾荒，一些纸制品垃圾被雨淋湿，捡起来很重，而且还要拿回去等天晴再晒，又要增加妈妈的很多负担。但这些也没什么，因为他早就习以为常，或者说，张云早就领悟到天气的好坏并不因任何人的喜恶而变化，那抱怨只能是徒增烦恼罢了。但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一件小事，却让他彻底奔溃，觉得活着是多么难的事，难到让他不禁第一次开始这样想，如果人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面对很多东西了。

        张云的同桌，那个扎着蝴蝶结，名叫林媛媛，很漂亮的小姑娘，她平日里也很少说话，但张云很喜欢和她坐在一起，因为她很安静。但是，今天早上，她突然不安静了，因为爷爷刚送给她的《安徒生童话全集》不见了，她四处找，问了张云不下三次，是不是你拿了，但张云每次都只是摇摇头，心里却不知道有多委屈，因为两天前张云曾鼓起勇气跟她借来看了一次，但是第一篇《卖火柴的小女孩》都还剩一点没看完，就被她要回了。张云被里面的故事深深吸引，但他只能寄希望于哪天去拾荒的时候碰巧捡到一本人家丢弃的旧书，因为他的一切课外读物都是自己捡的，虽然都不全，但零零散散也有几十册了。

        林媛媛是个童话迷，丢失了自己最爱的童话读物，岂肯善罢甘休，就跑去报告了老师，老师也来帮忙找，还带走了嫌疑最大的张云去办公室问话，因为只有他知道林媛媛有这本新版的彩色童话全集。张云被带走，好奇的孩子们说话从来不经推断，或者他们的推断直接就等同于事实，张云很快就出了名，在班上被当做了“不要脸的小贼”，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临近的几个班级都谈论起此事，以讹传讹，张云甚至被胡乱传播成每天都带着口袋来偷东西。

        张云被带去问话，老师无非是说一些“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之类的话，让张云觉得，老师是不是也认定他就是那个不要脸的贼了，态度上就有些强硬，只冷冷的说一句“我没有拿”之后，就再也不吭声，惹得老师和教导主任很不高兴，说这孩子缺少教养，一点礼貌都没有。于是，张云的妈妈下午便被通知去了学校。张云的妈妈相信自己的孩子，只轻轻问了一句“云儿，拿了就还给人家，咱不许干丢人的事”。张云只说了一句“我没拿”之后，再也忍不住，委屈的抽泣起来。

        张云的妈妈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回了一句校方“你们再找找看，如果找不到，我赔给这个孩子”。校方很奇怪的说“不是他偷的，你赔什么”。张云的妈妈只说了一句“我赔的是那个孩子丢失心爱东西的难过，与我的孩子无关，然后尽快结束这件事”，然后就领走了张云。校方只觉得这母子俩都是怪人，但也未敢妄下结论。

        因张云成绩一直优异，此事引起了校长的主意，说什么“教育之责，德育为先，智育为次”，应该详查这件事，如果不是张云所为，应该公开还他清白，如果确是他所为，那要公开批评，让学生们引以为戒。

        此事折腾了足足一个星期，仍是没有结果，校方只得在升旗仪式上宣布，此事到此为止，严禁胡乱讹传此事，然后就是校长所谓的德育为先的重要讲话。

        人们总有一种偏执，对那些已经确定的事意兴索然，而对那些有着无限可能的事却乐此不疲，又岂是校方几句毫无强制力的禁令就能阻止的。此事对张云的伤害，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大，影响这么久。自那次校方公开讲话之后，张云在走路时，时常被人指指点点，嗤嗤偷笑，这种感觉如芒在背，而又无处言说。

        妈妈和张云聊了很久，终于征得他的同意后，花了近两百块，去书店买了一本全新的同版书，由张云亲自送给了他的同桌。小姑娘倒是很开心，也说了些软话，表示了一点歉意。

        张云不甘心就这样被人冤枉，决定去调查这件事。但是他足足努力了一个月，也没有任何收获。直到大家都淡忘了这件事，也无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但张云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感觉却从未消退。直到有一天，张云天黑了很久还不见回来，妈妈就请了邻居出去寻他，最后在一条小河边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张云，经过抢救，总算活了过来。

        张云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没有偷东西！”

        妈妈抱着他哭成了泪人。

        后来，张云决定忘记这件事，他不能轻易寻死逃避，让妈妈孤苦的活在世上。但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林媛媛却很真挚的向张云道了歉，并且把他妈妈送的书还给了张云。因为林媛媛的书竟是被她的小表妹从她的书包里偷偷拿去看了，而林媛媛一直以为带到了学校。这个小小的乌龙事件，在大家的一阵唏嘘声中，终于划了圆满的句号，但给当事人留下的却是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怨恨和对生活的恐惧。

        但，生活仍然要继续，和那天气一样，不因人的喜恶而改变，我们可以选择的只能看待他的角度和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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