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家书
隔日,章翊拒绝了欧远和黎晓之的善意护送,决定只身一人返程羊城。
临别之际,老太太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就好似她是自己儿子的载体,握着她就能间接地感受到一丝儿子留存下来的气息一样。
老人家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抬起枯瘦的手,抹了把眼泪,很是不放心:“翊翊,以后,你要好好的哟。是幺儿没的福气馓。”
这一次,章翊心无芥蒂地紧紧抱住了面前的这个老太太,点着头,叫了一声“妈。”
“哎。哎。”老太太答应着,拍着她的背:“只要我们还活着,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
“嗯。”章翊悲戚地点着头。
抵达羊城的时候,已至黄昏。章翊一直觉得,黄昏,是人间最美好的时刻。它是最接近烟火、最接近尘世的时刻。只是这一次的出口,不再有人。
她隔着防水面料,摸了摸肩上的背包,包里装着的是从贡城带回来的孝衣,形单影只地走出机场大厅。冬日黄昏的光线,灼得人眼睛酸痛,她抄起外套上的帽子,压在了头上。
再见的,夕阳、人群、烟火。
不见的,站台、等候、回家。
接到出院通知,林筑安办完出院手续,和家政阿姨一起收拾了东西,搀扶着许送,准备回家。
出病房前,林筑安小心翼翼地低着头问:“许送,你要不要去看看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你还没有见过孩子。”
许送没有回答他的话,挣脱他的搀扶,精疲力竭地走出了病房。
林筑安不可思议地抬高了音量:“那可是你生的。”
回答他的只有一个消瘦的背影。
打开家门后,许送把自己关进了卧室,与世隔绝。
这个家政阿姨也是个会看脸色的,她体会洞悉了一切,没有挑明原由,只说自己家里有事,不能再继续照顾产妇。林筑安结付了她的薪酬,好言欢送她出了门。
许送躺在自己的床上整整一天,感觉不到困,也感觉不到饿。此时,再也没有什么事物能够引起她的情绪波动了。她甚至觉得活着不如死去痛快。
林筑安无精打采地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紧闭的卧室门发呆。已经一天了,许送不知道要这样到什么时候,她的状态,让他不敢随便发出声音。
时间只是过了七个月,他原本以为他给出的是时间,结果不是。他焦躁难安,他不知道该怎么治好她,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牵制住她的人,已经……
茶几上的手机在黑暗中突兀地响了起来,他一个激灵,从神游天际地思绪中解脱出来。看清来电人,他暴了句粗口:“我靠!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俨然就是那只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两头不讨好,却又一个不敢得罪。
他悻悻地按下接听键:“妈。”
手机那头的人咆哮:“别叫我妈,你没妈,你妈已经跳黄浦江了。”
林筑安头疼地伸手扶额:“晚饭吃了吗?”
“怎么?我说没吃,你是能给我做还是能给我送?”林母此时非常想暴捧儿子一顿,说好新年一到就回海城,结果呢?一个星期过去了,人呢?爬也该爬到家了吧!她越想越生气,音量上调了好几个分贝:“你说说你,啊,三十岁的人,要什么没什么,追个姑娘五年都追不到,我和你爸真是白给你那张脸了,不给我们长脸也就罢了,你连自己的脸都丢,这么多年一点长进没有,提前退化!”
“哎呦,妈!你都说我三十岁了,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林筑安不耐烦,十分想挂掉电话关机睡觉。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林母步步紧逼。
林筑安想了想她妈一惯的行事风格,还是决定一鼓作气坦白从宽,他压低了声音:“妈,你等一下,我有事和你说,先别挂。”他扶着手机,从进门的柜子上拿了钥匙,带上了许送家的门,来到小区里,他才开口:
“我机票都买好了,这个你是知道的。”
“我没走成,是因为我被临时叫回来签字了。”
“签什么字呢?嗯!就是你有孙子了。”
林母在手机那头原地爆炸:“你说什么???”
“哎哟妈,你别一惊一乍的,你听我说完行不行?”
“现在有很多问题,短时间内解决不了,所以,我还不能回去。”
“你孙子早产,现在还在医院的保温箱里住着。你儿媳妇,就是你儿子追了五年没追到的那个姑娘,她现在的状态特别不好。原本轮不到我来签这个字,我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有这个孩子的存在,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十二月三十一号那天,那天我带着行李箱……”
“我说完了。你觉得你儿子在这个时候撤退合适吗?”
一阵沉默后,林母继续咆哮:
“我就说你一根筋吧!你不要反驳。按照你说的这些,许……许什么来着的?她现在的状态,是产后抑郁症无疑了。”
“你把地址发给我,我马上过去。”
“咱家可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家。”
“我要不去,别说儿媳妇了,我可能连孙子都没有了。”
“现在,马上,立刻,发地址。”
许送恍恍惚惚地爬起身,想去抽屉里找些能让自己睡觉的药,却在拉开抽屉的一瞬间怔愣住了,里面两个信封整整齐齐地展露在她眼前。
这两个信封是不久前许九拿过来的,一个是给她的,另一个是给章翊的。当日,她只把许九说的有备无患当了真,不曾想,世事的发展顺序还可能是有备有患……
她把这两个信封抱进怀里,再一次失声痛哭起来。
门外的林筑安听到哭声,连忙跑过去,紧凑地敲起门,里面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又心急火燎地拿来钥匙,一把一把地试,在终于打开卧室门的刹那,强忍的那口气才松懈下来。
许送披头散发,抱着胳膊,蹲在床边,满脸泪水,哽噎不止。他蹲了下去,一把捞过她,抱进了怀里,心疼不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个人就这样蹲抱着,林筑安觉得,许送之所以没有推开他,是因为此时她的心根本已经失去了知觉。
很久之后,许送挣脱林筑安,踉跄着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她在进门的柜子上拿了车钥匙,睡衣拖鞋都没有换,就打开了家门。紧随其后的林筑安强行关上了门,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耐心哄劝:“许送,不管你要去哪,我都陪你去。但是,你现在在坐月子,你不能这样出门。”
许送抬起手,正准备拨开按着她的手,就被林筑安握住了。他拽着她重新回到卧室,从衣柜里翻出衣服,裤子,袜子,丢在了床上:“穿戴整齐,否则,我不会让你出门。”
也不知道许送听清楚了没有,林筑安在沙发上坐了半天,也没见她从卧室出来。他站起身,正想敲门,卧室门开了,许送穿戴整齐地站在了他面前,披头散发,脸色苍白,楚楚可怜。
林筑安内心一阵触动,此时,他非常想抽自己一顿。
纠结过后,他朝卧室里的梳妆台四下张望了几眼,走了过去,捡起台面上的橡皮筋,走到许送身后,笨拙地给她挽上了头发,出了门。
林筑安发动汽车,打开了转向灯,望着副驾驶上的许送,问:“我们去哪?”
许送捏紧着手里的两个信封,出声干涩:“许九家。”
林筑安点了点头,松开了刹车。
章翊没有去上班,她还没有开始思考接下来人生,但她也没有完全沉浸在悲痛里。从贡城回来后的两天里,她循着许常平时的生活习惯,把家里彻彻底底收拾清洗了一遍。晚上她就抱着骨灰盒罐,说一会儿话,睡一会儿觉,醒来继续说话,说累了接着睡觉。除了衣柜里添了一件孝衣和孝帕,家里的所有摆设和物件,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就好像那个人,只是出门了,从未真正离开一样。
章翊正在卧室叠着刚收下来的衣服,听见了敲门声。她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到了矮她半个头的许送站在门外。
她打开门,还没来得及说话,许送就递过来一件东西。她低下头看到一个信封,封面上写着‘章翊’两个字,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她接过信封,示意许送进门。许送站在门外,半晌没有动作。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没有交流,各怀心事。
很久之后,许送倒退了两步,对着章翊弯下了腰,声泪俱下:
“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说完这两句话,许送捂着脸,用了逃跑的速度,跑下了楼。
章翊站定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良久之后,她关上了家门。茶几上的手机也随即震动了一声,她打开。
陌生号码:【许九说过,那套房子留给你。你放心住着。手续问题,我会解决。】
章翊叹了口气,对这样的许常。
她卧进了沙发里,拆开手里的信封,里面是一张信纸和一张银行卡,她珍重地展开信纸:
立立:
见字如面!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看不到这封家书。
之所以称之为家书,是因为我并非是以绝望的心情写给你。有你陪伴的每一天,我的生活,都是彩色的,都具有意义。很感念,也很知足。
当你看到这儿的时候,相信我们已经天人永隔。从我们决定在一起的那刻起,这就是预料中的结果,你不可过分哀恸逾恒。
我问过你,你理解的幸福生活和白头偕老是什么样子的,你表述过的愿望,我始终铭记在心。
到这里,我无法再按照你理解的样子给你了,是我此生有负于你,希冀有来生偿还。
对你,几笔心愿,作如下详述:
第一,许送会按照我的意愿,将骨灰均分,一半带回安葬,一半留给你。但我不希望是你说的百年之后合葬,你必须要有全新的生活,这半骨灰,只代表陪伴。
第二,所附的银行卡,是留给你的创业启动资金,我会定期往卡里存钱,密码是你生日。记着,你的理想里,也有一半是我的理想,需要你去实现。
第三,我离开以后,你不可再留在这套房子里。因为它会成为一种消耗,我不希望你蹉跎自误。
第四,如果可以,离开羊城,去哪都好。
我食言于你要求的寿终正寝,留你孤身一人于这世间,从此踽踽独行。尽管我再愧天怍人、愧悔无地,终究是无济于事。
你懂我的理想,懂我的孤寂,懂我的愧疚和无望,你也要懂我的坚持。
你唯有好好活着,才能祭奠我。
许常
2000年12月1日
章翊看完,带着怨气,把信纸扔在了一边,捂着脸,泣不成声:
“许常,你好狠的心啊……”
“我对未来所有的希冀里,都有你啊……”
“没有你,幸福生活和白头偕老,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写的这封信,就是为了让我好好活下去……”
“你不让我留在这儿,你让我去哪儿……”
“没有你,我去哪儿,不是一样啊……”
“我恨你……我恨你……”
可是,许常,我好饿,我现在真的好饿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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