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七
最后一抹夕晖终于不甘不愿地消失在山林尽头,夜幕拉下,掩盖了整片天地。夜风在林立的坟包间来去,敲打着石碑,发出呜呜的鸣响,仿佛无奈而凄凉的哭泣。
坟场入口立着一块牌坊,汉白玉的底座青苔斑驳,缝隙中积了不知多少年头的尘垢。魏离从包里摸出手电筒,往上一扫,借着这点微光,瞧见牌匾上赫然刻了“陈氏家墓”四个大字。
“就是这了,”她说,“一切因果的缘起之地。”
丁允行被她这神神叨叨的措辞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闻止往前走了两步,在一座坟包前蹲下,抬手拂去遮挡住石碑的荒草,见那上面写了鲜红的“陈氏宜中”几个字样。
丁允行凑到他跟前,同样盯着这方颇有年头的墓碑瞧了半晌,又回头看了看来路,啧啧感叹道:“这地方这么偏,闻警官,你是怎么找到的?”
闻止推了下镜片:“也是误打误撞,之前破获一起文物走私案,其中有几件陪葬品就是从这里流传出去的。”
他站起身,视线绕着坟场转过一遭,微微拧起眉头:“只是这么多坟头,也不知哪一座是陈家小姐的。”
丁允行抓抓脑袋,粗略一数,发现这一带的坟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么一座座找下去,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何况,他们到现在也没法确定那位传说中的陈小姐究竟是真有其人还是纯属虚构,万一耗时耗力地找了个遍,到头来连根毛也没发现,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要不……”丁总含了两个字在嘴里,后半截没来得及往外蹦,魏离已经旁若无人地往前走了两步,一直揣在兜里的手掏出来,指尖拈着一截丝绳,绳子末端系了两个白玉铃铛。
夜风吹过,铃铛碰撞在一起,“叮”的一下余韵不绝。
丁允行猛地打了个激灵,只觉得这一下极为遥远,又像是紧贴着耳根响起,心头跟着狠狠一跳,整个人险些像只炸了毛的猫一样窜上树。
他仿佛被这一记铃响勾起许久之前的回忆,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浮光掠影,每一片光里都藏着一副残缺的画面,似一页被打散的拼图。
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些残缺的拼图重新拼接在一起,魏离已经抬起胳膊,指住某一个方向:“在那边。”
丁总刚抓住一点端倪,就被这三个字打成一盘散沙。他气馁地摇摇头,已经飘出天灵盖的三魂七魄嘎嘣一下砸回灵台,忙不迭地问道:“确定吗?这里这么多坟头,你怎么知道在那边?”
魏离的音量压得极低,挤成幽幽一线,贯入丁允行耳中:“这铃铛叫镇魂铃,也算冥界数得着的法器,能招魂引魄,也能感知亡者怨念——这片坟场里残留着极为深重的怨恨,应该就是那位陈家小姐留下的纪念品。”
丁允行手臂一阵发冷,鸡皮疙瘩掉落一地。
魏离刚要抬腿,就见旁边人影一闪,闻止已经从她手里接过电筒,不声不响地走在前面。
或许是因为警察先生一身凛然、神鬼不侵,这一路虽说走在坟堆里,可别说冤魂,连半点鬼影子也没瞧见。
魏鬼差的手电筒也不知是哪家出品,亮度和穿透力极为牛掰,轻而易举地从黑暗中辟出一条路来。可就算有冥界版电筒加持,丁允行这一路也跟得十分吃力,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险些被石块绊倒,所幸魏小姐眼疾手快,总是恰到好处地扶他一把,才没让人在坟包前跌个狗啃泥。
坟场荒草丛生,到处都是跃跃欲试的暗影,冷不防一抬头,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蠢蠢欲动。头顶偶尔闪过黑影,不知名的鸟哀叫着飞远了,那声音尖而细长,狠狠刺穿夜幕。
丁允行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尽量离前面的魏离更近些,有那么两三秒的光景,几乎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恐怖片片场。
他一时走神,没留意前面的魏离突然停下来,丁总猝不及防,直接撞了上去。
丁允行:“……”
魏离:“……”
魏鬼差回过头,照旧是四平八稳的腔调:“你没事吧?”
被撞的人分明是她,这女人一双脚却像生了根,牢牢扎在地上,半步也没挪动,反倒是丁允行立足不稳,往后趔趄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追尾的瞬间,丁总只觉得像是撞上一块坚硬的石头,肩膀喀拉一声闷响,骨折一样剧痛。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肩:“你、你干嘛突然停下?”
魏离平平板板地说:“找到陈小姐的坟墓了。”
丁允行打了个寒颤,刚消下去的鸡皮疙瘩转眼冒出了二茬。
他从魏离背后探出头,就见眼前是一带土丘,坡下用青石砌成坟茔,荒草中立了块石碑。闻止拿手电筒一照,上面写着“陈氏思宁之墓”。
魏离轻轻扯动线绳,镇魂铃突然无风自动起来,铃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绵延不绝的“叮”几乎连成一片,震得人耳膜作响。
丁允行只觉得耳朵都要被震穿了,哪怕用手捂住耳朵,那铃声依然跟一根细铁丝似的,从他指缝间穿进去,狠狠刺进脑仁。
那种痛楚甚至难以用语言描述,仿佛一把薄薄的刀刃撬开头盖骨,扎入脑髓,扎入灵魂,刀刃一阵翻搅,搅混水一样,将藏在潜意识深处、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吉光片羽翻动到水面。
丁允行的瞳孔猛地涣散开,懵懵懂懂间,他像是灵魂出窍一样,附着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人将手臂环过一个女人腰间,在她耳边轻笑道:“思宁,等了很久吗?”
那女人半转过头,浓密的眼睫像一把小钩子,忽悠悠刮过心头软肉。她似喜还嗔地抱怨了一句:“怎么来这么晚?”
丁允行听到自己说:“是我不好……陈府的下人太多,来来去去,我好不容易溜进来。”
那女人顺势靠进他怀里,幽幽叹了口气:“每次见面都像做贼一样,好容易见上一面,也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乌鸦尖利的啼叫惊散了画面,丁允行一个激灵,骤然回神——只见方才那只乌鸦在夜空中兜了半个圈,不知怎的落在墓碑上。那黑色的大鸟转动着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歪了歪头,突然张嘴发出一声桀桀的啼鸣,仿佛一个阴恻恻的讥嘲。
闻止用电筒光晃了下,见那只不请自来的乌鸦一时半会儿没有走人的意思,于是回头看向魏离:“这里应该就是陈家小姐的墓地,要开棺吗?”
魏离从一人高的背包里取出两把工兵铲,扔给丁允行一把,自己拎着另一把,袖子一撸,一声不响地走上前,开始刨人祖坟的工作。
丁允行:“……”
这女人居然随车带着这玩意儿,难不成现如今,挖人祖坟已经成了地府鬼差的日常工作内容?
他和手里的工兵铲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又抬头看向已经开始埋头苦挖的魏小姐,一咬牙一跺脚,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走上前抡圆胳膊,就要往下下铲子。
丁总交际能力一流,体力活一项却是负值,那一铲子抡下来,又顺势往上一扬……天女散花似的撒了魏离一身土。
魏鬼差:“……”
她就不该带这小子过来!
闻止摇摇头,没有情绪起伏的眼睛里难得闪过一丝无奈。他摘下眼镜,小心收进衣兜里,然后走上前,很自然地从丁允行手里接过铲子。
“我来吧,”他淡淡地说,“你留意附近有没有外人靠近。”
警察先生训练有素,干起体力活显然比丁总更娴熟,有他帮忙,魏离很快夷平了坟包,正要往下深入,钢铲却砸在什么硬物上,铿一声响,火花四溅。
魏离咦了一声,将工兵铲撂到一边,俯身将盖在上面的浮土抹去,发现那是块一人高的巨大石板,似那小说中的断龙石,当当正正压在墓穴上。
这就是一个大写的“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先把我搬开”。
魏离屈指在石板上敲了两下,听着那沉闷的呼应声,说道:“这应该是花岗岩,密度很高,初步估计不下两吨重。”
闻止一提裤脚,在她身边蹲下,一同打量着那块大石板:“如果没有工具,恐怕很难挪开。”
丁允行缩在他俩身后探头探脑:“那、那怎么办?需要什么工具,现在去找来得及吗?”
闻止刚要说话,却被魏离抢先一步:“不用。”
没等两位男士回过神,魏鬼差扶住石板边缘,往前推了一把,看着没怎么用力,只听刺耳的摩擦声响起,那足有三指厚的石板往旁挪动了两米,露出一个刚好容得下一人通过的墓穴入口。
丁允行:“……”
他大概是被魏离传染了,一边板着一脸面无表情,一边想:所以,那传说中的花岗岩只是泡沫塑料板冒充的吧?
魏离拍了拍手掌上的灰,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我下去,你们两个在上面等。”
这一回,闻止和丁允行出奇的默契,就像训练过无数遍一样,异口同声:“不行!”
魏离回过头,轻挑了下眉。
丁允行:“这事因我而起,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下去?”
闻止:“太危险了,你不能一个人下去。”
魏离的视线在这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忽然弯下眼角,微微笑了下:“那好吧。”
这大概是丁总认识这女孩后头一回见她笑,虽说一闪即逝,不留神甚至难以发现,却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微笑。
有那么一瞬间,丁允行觉得目光被晃了下,脑子里晕晕乎乎,几乎有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魏离从她那无所不有的背包里取出一根蜡烛,用火柴点着了,放置在墓穴入口。一阵阴风从地底深处卷出,烛火摇了摇,却没有熄灭。
丁允行抓了抓脑袋,顶着一脸懵逼,显然没弄懂这一出是几个意思。
“墓穴封闭多年,氧气稀薄,如果贸然下去,很可能因窒息休克,”似乎看出他的疑问,闻止主动解释道:“烛火亮着,说明墓穴里的氧气浓度足以支持呼吸,可如果烛火灭了……”
丁允行恍然大悟:“如果烛火灭了,就gameover了?”
闻止自动将丁总满口的游戏用语翻译成人话,点了点头。
这边“盗墓入门课程”刚开了个头,那厢魏离已经等不耐烦,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拿着电筒,当先走下墓穴。闻止和丁允行忙跟上去,钻进墓穴才发现,这下面是一条青石铺成的台阶,许是常年阴湿不见光的缘故,石阶上长了一层青苔,踩上去滑腻腻的,一不留神就直接哧溜下去。
丁允行约莫是平时坐办公室久了,缺乏锻炼,走了没两步就觉得吃力。他一边低头留神脚下,一边伸手摸索着,想要抓住一点可以借力的依靠,谁知往前一抓……却抓住一只宽厚的手掌。
丁允行:“……”
墓穴里光线昏暗,他一时没看清,抓到手才发现乌龙了,忙不迭松开:“那、那啥,不好意思啊,我……”
闻止浑若未觉,顺势扶了他一把:“小心脚下,别摔了。”
警官先生撂下这句话,便快步追上魏离,那形影不离的架势,仿佛随时准备替这女人挡子弹。
丁允行挠了挠额角,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一路奔着猥琐去了。
这一条石阶并不长,底下是个三丈见方的墓穴,中央摆了一具楠木棺材,三寸厚的棺盖扣得密不透风,四遭密密麻麻钉满铁钉。
许是因为墓穴干燥,楠木棺材丝毫没有腐蚀的迹象,盗墓三人组围着棺木转了两圈,丁允行学着魏离屈指在棺盖上轻敲了敲:“话说……你不会打算开棺吧?”
魏离理所当然地看了他一眼:“不开棺怎么验尸?”
丁允行:“……”
他只是稍微脑补了下一具埋葬一百多年的尸体会是怎样一副尊容,寒毛已经顺着脊椎炸成一片树林。
有那么两三秒的光景,丁总恨不能狠狠抽自己一嘴巴:让你逞能,这回砸了自己脚吧!
他虚弱地咳嗽两声:“那啥……可是,这棺材钉得这么结实,咱们又没趁手的工具,怎么打开啊?”
魏离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轻挑了下一侧眼角。
电光火石的一瞬,丁允行回忆起几分钟前这女人空手挪大石的一幕,登时把嘴闭紧了。
只见那魏鬼差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在棺盖上轻描淡写的一拍……整具棺材纹丝不动地呆在原地,和她隔着一副黑框眼镜大眼瞪小眼。
丁允行:“……”
这是被打脸了吗?
出于强烈的求生欲望,丁总用两只手捂住嘴,将一声已经到了嘴边的嗤笑生吞活咽回去。
然而魏离面不改色,第二掌紧接着拍出,随着掌风落下,这一回,整具棺材原地颤了颤,那密密麻麻的粗铁钉像是受到春风召唤的荒草,从三寸厚的棺材板上探出头。
丁允行滑动了下喉头,将一口唾沫咽回去,突然有点庆幸方才那声嘲笑没从嘴里跑出来。
魏离伸手一推,棺材盖整个翻倒在地,闻止反应极快地抓住丁允行,将他往身后一拉,饶是如此,毫无防备的丁总还是被棺材里四散而起的气味冲了个正着——霉味、尸骨腐烂的臭味与棺木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效果堪比生化炸弹。
丁允行用两只手捂住口鼻,连蹦带跳地往后退了五六步,后背紧贴住石壁,大有化身爬墙虎的架势。
魏鬼差却不受生化炸弹影响,非但没后退,反而往前走了两步,像是要伸头进去一探究竟。
闻止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先等等,让里面的气味散尽,不然……”
他话没说完,魏离已经反握住他手腕,轻而易举地将他从自己胳膊上“摘”下来。
闻止:“……”
他没来得及再次劝阻,魏离已经把头探进棺材,手电筒上下照过一遭,顶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销魂味道,她不动声色地说:“尸骨已经腐烂干净了,从骨架判断,死者身高一米六左右,性别为女,身上没明显外伤,和老店主口中的‘病故’相吻合。”
闻止和丁允行不约而同地围到棺材边上,循着电筒的光打量里面的尸骨,光线扫过,闻止目光忽而一凝,叫道:“等一下。”
丁允行和魏离的目光集体转移到他身上。
闻止没有解释,径自从魏离手中接过电筒,穿透力极强的光柱打在棺壁上,这一下,连丁允行都看清了。
……那是一道指甲抓出来的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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