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八
暗门之后是一间空旷的大厅,黑暗中的风正是从大厅里刮来,上百盏长明灯同时被风席卷,火焰齐齐往上一窜。
可能是丁允行的错觉,他总觉得那烛光有点说不出的诡异,火焰的颜色过分鲜艳,呈现出血一样的赤红。
严格说来,这不是什么大厅,更像是某个邪教分子粗制滥造炮制出的祭坛。
上百盏长明灯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律,整齐地排列着,如果有一只眼睛从天花板的角度往下俯瞰,就会发现组成的图案是两条圆转如意的阴阳鱼,鱼眼处砌了一口巨大的池子,和酒店门口那尊汉白玉水池颇有几分神似,只不过池子里翻涌的不是喷泉水柱,而是粗大的灰色藤蔓,浓雾一样四下蔓延,难以想象的庞大身躯缠绕在一起,就如绞杀猎物的巨蟒。
火光肆无忌惮地烧入视线,丁允行只觉得两只眼睛都被那血红色的烛光晃瞎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揉。谁知不揉还好,越揉眼睛越难受,往外直淌酸水,擦都擦不干净。
魏离察觉到不对,往前站了站,挡住丁允行的视线:“那灯有问题,你转过身去,先别看。”
事关生死,丁总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魏小姐唱反调,立马听话地背转过身,一边用衣袖擦拭泪水,一边急着问道:“现在该怎么办?对了,这些灯对你没影响,你能把烛火都熄灭了吗?”
魏离丢给他一块手帕,往前走了五六步,平举起一只手掌,掌心凝出一束幽蓝色的光。她轻轻一托,那光陡然悬空浮起,斜插入晃瞎人眼的烛光中,就似一只船桨没入水波,逆着水流轻轻巧巧一搅——
平地蓦地卷起狂风,千百盏长明灯在风中猎猎颤抖,忽而整齐划一地爆出灯花,整片地面随之一阵战栗,好像某个藏在地底的怪物被惊醒,发出骇人的咆哮。
魏离退了两步,稳如泰山的脸上头一回露出错愕:“这是……反阴阳聚魂阵?”
丁允行:“……”
陪着魏鬼差抓了这么多回厉鬼,丁总的唯物主义信仰早被自己团吧团吧丢进垃圾桶里。听见魏离口中蹦出天书似的名词,他不仅能淡然以对,还十分虚心地不耻下问:“反阴阳聚魂阵是什么鬼?”
魏离:“阴阳鱼知道吗?”
丁允行一边在心里嘀咕“废话,只要是中国人都知道”,一边连连点头。
“阴阳鱼的黑白相间、首尾纠合代表互体化育与对立同根,是万物运动变化的本源——反阴阳则是反其道而行之,取阴阳互克之道为囚魂之所,强行扣住魂魄为己所用。”
丁允行的眼睛几乎转成两盘蚊香。
魏离知道以丁总理科男的脑回路,说深了也听不懂,尽量直白地做出解释:“简单来说,就是利用长明灯排布出反阴阳鱼的阵法,将魂魄扣在里面,方便自己驱使,是一种非常歹毒的法术。”
丁允行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努力跟上魏小姐的讲解:“等等……你是说这些灯就是困住魂魄的笼子?这、这也太玄乎了吧,谁特么以后还敢点蜡烛啊。”
魏离:“这不是普通的烛灯——以出生不超过七天的婴儿魂魄为灯芯,因为婴儿的魂魄最为纯洁,也最容易与肉体分离。再以炼化过的尸油与童男童女心头血为油,如此制作的长明灯才有聚魂禁魄的效用。”
她话没说完,丁允行已经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差点干呕出来。
他一边捂住嘴,一边颤巍巍地指住那堆不断翻滚的藤蔓,闷声闷气地问:“那又是什么玩意儿?”
“那叫魇藤,”魏离皱了皱眉,“要取童男童女心头血,手段极其惨酷,那些孩子死后怨念太重,入不了幽冥黄泉,只能徘徊人世。施法之人将这些孩子的怨灵收集起来,以人血浇灌,久而久之,就会催生出这种不生不死的怪物。”
丁允行简直快站不住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没让魏离看出他两腿直打哆嗦:“怎么会有人种出这种鬼玩意儿?养盆栽的品味真够奇葩的。”
“聚魂阵是用来禁锢魂魄,魇藤则是用来炼化魂魄,”魏离说,“人的魂魄有很多用处,可以收为式神,也可以用作炼制法器的材料,甚至能干脆吸取其中的精神力——越是意志力强大的魂魄,就越有炼化的价值,比如……”
没等魏鬼差举例说明,丁总脆弱的神经线已经忍到极限,他突然冲到一边,把方才咬牙咽回去的一腔酸水原原本本地呕了出来。
魏离:“……”
她能说不认识这个怂包男人吗?
然而紧接着,魏鬼差的脸色忽然一变,就听一个声音缓缓响起:“我还在奇怪,普通人怎么认得出反阴阳聚魂阵……想不到区区寒舍,居然能得冥界尊使驾临,真是三生有幸。”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似远实近,飘飘忽忽,也不知随着哪阵风卷来,余音不绝地在空旷的祭坛上飘来荡去。
魏离将丁允行扯到身后,一直微微散漫的眼神骤然凝聚:“何方鼠辈如此大胆,既知本座来历,也敢班门弄斧!”
那男人发音有些古怪,带着奇异的卷舌音,像是刚学会说中文没多久,措辞却十分准确:“我有何不敢?都说阴阳殊途,尊使是冥界中人,贸然插手人间之事,怕是不好和十殿阎罗交代吧?”
魏离一挑眉梢:“阁下居然知道冥界的规矩,看来也不是寻常人,只是你既然知道冥界中人不能随意插手人间事,怎么没听说过冥王曾明令禁止炼化魂魄,鬼差遇到修行之人干出这种不是人干的勾当,当可就地格杀,就是闹到十殿阎罗之前,那帮糟老头子也不会有二话。”
丁允行:“……”
明知时机不对,他还是忍不住默默吐槽了一句:背地里褒贬上司真的好吗?
如果让魏小姐知道丁总此时转着什么念头,她大概会怼回去一句,十殿阎罗可算不上我的正牌上司。不过眼下,她全副精力都在那幕后之人身上,一边斗着嘴皮子,一边转动手腕,那悬浮在空中的蓝光仿佛慢镜头下的花苞一样旋转,缓缓打开花瓣,下一秒,万千花瓣激射而出,无形之光与怨毒滋生的魔物当面锣对面鼓地撞在一起,两边硬碰硬,居然抛洒出一片晃眼的火星!
事实证明,魏小姐“凶残”两个字不是白得的,那魔物发出一阵剧烈颤抖,疼极了似的不住颤栗,藤蔓疯狂翻滚着,浓雾渐渐散开些……露出被包裹在当中的、一个苍白的人影。
那人影笼在一片极为柔和的白光中,看不清五官眉眼,只有隐隐绰绰的轮廓。然而魏离分明感觉到,浓雾散开的瞬间,那“人”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她蓦地瞪大眼,瞳仁在极度震惊中收成一个针尖大的小点。
那人影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更多的藤蔓却源源不断缠绕上去,附骨之蛆一般越收越紧,要将“他”拖入浓雾深处。
魏离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刀刃一样的幽光迎着肆虐翻涌的藤蔓而上,短兵相接之际,万千幽光聚拢为一处,破空时隐隐裹挟着风雷之声。
那男人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惊讶:“元神化剑,你居然是剑修?”
魏离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那一道残影,虚光之刃切入藤蔓深处,以无厚入有间,所到之处不费吹灰之力地撕开一道裂缝。
被藤蔓缠裹住的人影突然颤抖起来,笼在周身的白光逐渐微弱,像是发出一声听不见的痛呼。
魏离似乎意识到什么,虚光之刃猛地顿在半空。
“您已经发现了吧,”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这位闻警官的意志力十分坚忍,这么多天下来,魂魄依然没被完全炼化——可就算只有一小部分,他毕竟和魇藤相融合了,你出手攻击魇藤,所有的伤害都会转嫁到他身上。”
丁允行:“……”
魏小姐是怎么个反应,丁总不知道,反正他自己差点拍案而起——居然玩伤害转移,这特么也太缺德了!
这还没结束,就听躲在幕后的男人轻笑了一声,仿佛一记提示音响起,紧接着,上百盏长明灯里的火光应声往上一窜,灰色的浓雾翻翻滚滚,冲着魏离和丁允行照直卷过来。
丁允行惊呼一声,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那浓雾里挤挤挨挨,沙丁鱼罐头一样浮现出无数张狰狞扭曲的脸。
是亡灵……那阵灰雾居然如一道天然的栅栏,塞满了横死的亡灵!
丁总胆子再大,突然和这么多鬼魂打上照面,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亡灵们发出听不见的痛苦嚎叫,露出白惨惨的牙齿,不顾一切地越过阴阳之间的那条界限,扑向新鲜的血肉。
丁允行“卧槽”一声,动作敏捷地……往魏离身后一躲。
哪怕被一群饿疯了的厉鬼包围了,魏小姐依然面不改色,她用手在空气中画了个圈,虚光之刃立刻打横散开,如一面张开的盾牌,将一人一鬼差密不透风地挡在中间。
魏离抬起头,视线穿过肆意蔓延的灰雾与浓雾中一张张惨淡贪婪的脸,和那个笼在白光中的人影看在一处。
或许是错觉,她竟觉得那面目模糊的人影轻轻一“眨眼”,眼角隐约有水光凝聚。
“允行,”魏离的视线一动不动地戳在那个人影身上,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呆在原地的丁允行光速回魂:“你说。”
“现在情况紧急,我没法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击退这些亡灵,”魏离淡淡地说,“我现在送你去人间与冥界的交界处,你沿着黄泉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忘川之滨,去三生石旁的忘忧司找一位文姬司主……”
丁允行越听嘴巴张得越大,几番想插嘴,却始终找不到机会。
魏离没时间解答他的疑问,一口气把话说完:“……找到文姬司主,你对她说,是阿离问她借一盏引路的明灯,她听了自然会明白。”
丁允行:“等等,那个什么司主,她……”
魏离不待他把话说完,径自从兜里掏出两个白玉铃铛,丢到丁允行怀里:“带着这对镇魂铃,可以帮你指路——记住,找到文姬司主之前,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话。”
丁允行:“可是……”
他话音没落,就见魏离冲他打了个响指,下一秒,空气毫无预兆地发生扭曲,丁总甚至来不及表示反对,已经身不由己地被扯进一个看不见的漩涡。
狂风呼啸,刀子一样从耳边刮过,丁允行不敢睁眼,只能用手臂挡着脸。过了好一会儿,肆虐的风声终于平静下来,他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只见魇藤、亡灵,还有那上百盏用血浇灌的长明灯全都消失了。
他站在一片花丛中,血红的彼岸花如火如荼,花丛尽头笼着一层薄雾,湿润的风长途跋涉而来,隐约裹挟着一缕呜呜咽咽的琴音。
丁允行:“……”
他还没答应呢,那女人居然赶鸭子上架!
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到了这份上,丁总除了硬着头皮走下去,着实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他咬了咬牙,一边在心里狠抽魏鬼差的小人,一边从怀里掏出镇魂铃,微风吹过,白玉铃铛滴溜溜地撞在一起,“叮”一声余响绵长。
花径深处的雾气恍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开,稍稍退后了些。
丁允行左右打量一遭,心里生出某种怪异的熟悉感,总觉得这景致似曾相识,却又死活想不起在哪看到过。他默默给自己鼓了鼓劲,沿着小路往前走去——说也奇怪,他每往前走一步,小路尽头的薄雾就往后退一丈,分海似的让出一条通道,引着他走出彼岸花丛。
鲜红如血的彼岸花一路开到河畔,河水昏黄,河面笼着一层薄雾。丁允行捏紧铃铛,估摸着这就是魏离说的忘川,听着那隐隐约约的琴音似乎是从河水上游飘来,于是逆着水流方向寻过去。
不知是魏小姐指路指的靠谱,还是丁总方向感太好,这一路居然出奇的顺当。往前走了五六百米,丁允行停下脚步,只见河边立着一块大石头,上面依稀有几行字样。不远处是一间小小的酒馆,门前立着一根望杆,杆头一盏玻璃绣球灯随风摇摆不定。
那石头上的字是繁体古文,丁允行理科出生,连蒙带猜,也只看出最开头的三个字似乎是“三生石”。
眼看目的地就在眼前,丁允行反倒不忙着走了——他陪着魏离又是打怪又是刷副本,蹭了一头一脸的灰,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现在是副什么尊容。他往河边上一站,就着水面的倒影,伸出两根手指梳理起自己凌乱的头发来。
可能是丁总平时人品实在不怎么样,照个镜子都能照出毛病,就见昏黄的河面上,他隐隐绰绰的倒影忽然无风自动,奇异地扭曲起来。没等丁允行反应过来,一只苍白干瘦的人手从影子里伸出,一把卡向他咽喉。
丁允行:“……卧槽!”
这一下突如其来,丁允行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在这时,方才顿住的琴音重新响起,幽幽咽咽,不绝如缕。那不请自来的手登时像是被火烫了,哗啦一下缩回水底。
丁允行惊魂未定地盯着已经恢复平静的水面,好半天才回过神。他僵硬的扭过脖子,循着琴音看过去,就见酒馆门口悬着一块木匾,上面题了三个字。
那匾额仿的是簪花小楷,婉转妩媚,笔意动人。可惜丁总对书法没有研究,一番俏媚眼全做给了瞎子看,他走到跟前,仰脖端详半天,勉勉强强认出开头和最后一个字分别是“忘”和“司”。
“忘什么司……应该就是那个什么忘忧司了吧?”丁允行一边喃喃嘀咕,一边伸手去推酒馆大门——让他想不到的是,这门没关严实,只是虚掩着,一推之下,门板“吱呀”一声响,悠悠荡开半边。
这一下惊动了酒馆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都整齐划一地看向门口,眼神是如出一辙的麻木漠然。
被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视着,丁允行忽然有种大庭广众之下做贼被抓包的错觉,以丁总的脸皮之厚,居然也透出一点热气。他干涩地滑动了下喉咙,努力拗出一个僵硬的笑脸:“那个,不好意思……请问忘忧司的文姬司主在吗?”
丁允行没有发现,在他开口说出第一个字之后,酒馆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变了。
作者闲话:
三生石上的题字为“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都是繁体小篆,所以丁总看不懂o(n_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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