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十一
神医开的药方,味道虽然不敢恭维,效果却是立竿见影,才短短两天,闻止已经从半身不遂状进化成能坐起身来说两句话。
魏离往他腰后垫了两个枕头,又在他身上搭了件外套,确认包裹严实了,这才和丁允行一人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头,开始“两堂会审”。
丁允行三下五除二地翻出那条一个星期前的新闻,将手机屏幕递到闻止跟前,小心翼翼地问:“这上面提到的‘因分赃不均谋杀中远地产总裁的警方高层’,是说你吗?”
闻止提起嘴角,仿佛笑了下。
丁允行:“不是……这人明明不是你杀的,你怎么不和他们说清楚啊?”
这回不用闻警官开口,魏离已经甩给他一记眼神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查清谋害中原地产总裁的凶手,而是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将人问罪下狱,栽赃陷害只是顺带。”
闻止垂下眼帘,默认了她的猜测。
魏鬼差跳过了“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这一环节,直截了当地戳中要害:“陷害你的人是谁,在酒店里摆聚魂阵扣住你一缕生魂的人又是谁?他们是同一个人吗?如果不是,又是什么关系?”
闻止闭上眼,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将真相说出来。
丁允行:“大哥,咱俩可是冒着被恶鬼啃光骨头的风险把你捞出来的,现在咱仨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好歹得跟我们透个底,好让我们心里有数,不至于被人暗算还懵然未觉吧?”
丁总看着三不着两,关键时刻还是相当靠谱,这句话力道精准地戳中了闻止软肋,总算撬开了他一直紧闭的嘴。
“……中远地产总裁,他只是整条利益链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环,”闻止低声说,“至于利益链最核心的一环,我现在也没完全掌握,只知道他们能量极大,势力盘根错节,就连警方高层都被他们渗透,可以说是一手遮天。”
魏离忽然打断他:“这个所谓的‘利益链’到底是指什么?”
“走私、贩毒、豢养在逃通缉犯谋害竞争对手,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这些只是他们‘业务’的冰山一角,”闻止大约是精力不济,每说两句话就捂住胸口,小幅度地喘两口气,“可能是我暗中追查的动作被‘他们’发现了,恰好这时中远总裁又被谋害,他们就顺水推舟地将这事栽到我身上,打算一了百了。”
魏离:“那这个中远总裁在这条利益链上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闻止:“他是这伙人的‘常年客户’之一——之前中远和洪星地产竞标一块商业用地,洪星的竞标代表在赶往竞标会场的路上遭遇货车追尾,无一人生还,最终中远地产因无人竞争,顺理拿下项目,这件事你们应该有所耳闻吧?”
丁允行连连点头,魏离眼露茫然。
风水轮流转,轮也轮到丁总嫌弃魏小姐一把了:“这就两个多月前的新闻,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你居然没听说?你这一天到晚忙着干什么呢?”
魏离面无表情:“忙着抓鬼。”
丁允行:“……”
闻止:“……”
闻警官欲言又止,似乎是对“抓鬼”两个字有颇多疑问,不过,也许是想起丽贝卡酒店中那一幕,也或许是出于某些不方便言说的顾虑,他终究没有刨根究底,就这么把这个疑问放过去了。
“事后警方介入调查,发现货车司机和洪星代表素不相识,身家背景也很平常,没什么可疑之处,就把这起案件当作意外事故定调了。可我后来自己暗中调查时,发现那个肇事司机的女儿在父亲身故的一个月后,账户里突然被人打进一大笔巨款,来源是海外某皮包公司——我原本已经向上层递交报告,希望能就这个疑点深入调查下去,可还没等到答复,那肇事司机的女儿已经因煤气泄漏意外身亡,中远总裁也在家中被谋害……”
巧合和非巧合撞在一起,所有线索同一时间断了。
魏离和丁允行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当人类甩脱道德禁锢后,迸发出的“创意火花”简直如脱肛野狗,一路往“叹为观止”狂奔而去。
闻止仿佛没看到一样,波澜不惊地往下叙述:“我被当作嫌疑人收押下狱后,他们……可能是不知道被我掌握了多少线索,将我秘密转移出警局,对外随便编了个‘嫌疑人畏罪潜逃’的借口,打算就这么糊涂定案。”
丁允行想起一件事,忽然打断他:“那你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难不成他们还对你刑讯逼供了?”
没等闻止说话,魏离先用胳膊肘怼了一下这口无遮拦的小子。
丁总总算意识到自己好像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忙一把捂住嘴。
魏离转向闻止:“那是谁把你转移到丽贝卡酒店的,是应氏的人吗?”
闻止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了,”他掩住嘴,低低咳嗽了两声,“……我醒来时,人已经不在警局了,他们蒙着我的眼睛,我没能看清那人的长相,只是觉得他的发音有点奇怪。”
魏离登时想起酒店祭坛里,那躲在幕后的男人一口怪里怪气的卷舌音,不由追问了一句:“就是他扣住你的生魂?”
闻止点点头:“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我总觉得这人的口音不像方言,倒像是……刚学会说中文没多久,还掌握不好语调。”
魏离:“那是自然的,他根本不是中国人。”
丁允行的眼睛瞬间睁得老大,想起魏小姐不久前给他做的关于日本阴阳师的“职业培训”,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眼看有效信息收集得差不多,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而闻警官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有些撑不下去了,魏小姐于是站起身:“今天先到这儿吧,我去给你把中午份的药汤热了,你趁热喝了,然后早点休息。”
闻止:“……”
这男人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虽然一声没吭,可丁允行觉得自己看懂了他那个眼神的意思,这人是在说——能不喝吗?
事实证明,胳膊拗不过大腿,不管闻警官多不情愿,在武力值爆表的魏鬼差面前也没有抗争的余地,仍是被压着喝完一碗奇苦无比的药汤,从舌尖一路僵硬到舌根。
这药里可能是加了宁神助眠的成分,没多会儿,闻止就觉得眼皮变得沉重,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不由自主地往下栽倒。
魏离扶他躺在枕上,仔细掖好被角,正准备拿着空碗闪人,忽觉手腕一紧,抬眼一看,居然被这男人一把攥住。
闻止强撑着最后一线清明,紧紧盯住她双眼:“这幕后黑手能量很大,你千万别冲动,凡事从长计议……”
魏离手指一弹,刚好敲中这人麻筋。闻止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就听这女孩不轻不重地说:“放心,我对活人的事不感兴趣。”
闻止:“……”
他其实很想问一句“对活人的事不感兴趣是几个意思”,可惜昏沉的神智支撑不住这么剧烈的大脑活动,还没来得及发问,人已经一头栽进黑甜乡里。
魏离走出卧室,顺手带上房门,在沙发上等了老半天的丁允行顿时一个箭步窜上前:“欸,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魏离:“什么怎么办?”
丁允行一脸理所当然:“当然是想办法替他洗刷罪名,还人清白啦!他之所以下狱问罪,都是因为咱俩……”
“他之所以下狱问罪,是因为他想查清犯罪集团的后台背景,没有咱俩闹出的那档子事,人家也会想出别的借口栽赃陷害,”魏离淡淡地说,“咱俩救他一回,欠的债已经还清了,这里面的水太深——我是冥界中人,不方便直接插手人间事,至于你,自己都还是半个僵尸,最好别往里头趟,否则真出了事,我也未必捞得了你。”
丁允行:“……”
虽然知道这丫头说的没错,可他还是觉得满心不是滋味,就像眼看着一个溺水的人,岌岌可危地吊在悬崖边,自己非但不帮忙救人,还把他抓着的那根救命稻草砍断了。
就听魏离下一句说:“……不过这里面牵扯到日本阴阳师,我身为冥界高阶鬼差,不能不过问。既然种种线索都指向应氏集团,找个机会,总得看看这帮人的真面目究竟是人是鬼。”
丁允行:“……”
妹子,下次说话一口气说完,别中间大喘气成不?
“不过,那小子虽然婆婆妈妈,说的话也有理,”魏离淡淡地说,“现在正是风口浪尖,揪着不放非但查不出什么,还很容易打草惊蛇,反正他养伤也需要时间,这事不妨暂且放一放,等那帮人觉得风头过去了,反倒容易露出狐狸尾巴。”
她说得固然没错,可要是被闻止听见,一定相当无言以对。
毕竟,闻警官干警察这个行当这么久,从同僚到嫌犯,形形色色的人接触了一箩筐,得到的评价也五花八门,就是从来没人敢把“婆婆妈妈”四个字扣在他头上。
在抓鬼这项业务上,丁允行没有魏鬼差技能点熟练,大多数时候不会轻易提出异议。然而他眼睛骨碌一转,另外提出一个问题:“我看他伤得不轻,虽然那女人说得轻巧,可我看他这样,怎么都得养上十天半个月,这期间他住哪?就一直在你这儿将就?”
魏离非常淡定地用一句话堵回他所有的疑问:“不在我这儿将就,难不成你领回去养着?”
丁允行:“……”
“就算你愿意,以他现在的身子骨,怕是也没办法挪动。”魏小姐不慌不忙地杀了他一记回马枪,“行了,别唠叨了,有时间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不如看看晚饭吃什么,赶紧决定了我好叫外卖。”
丁允行没法不琢磨,实在是闻警官那一身伤太吓人,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瞧着简直像是要从这人身上活活剥下一层皮来。
而魏离的态度又太不上心——倒不是说她就此撒手不管不闻不问,而是她对这人就像对一只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流浪猫,虽然按时按点地喂水喂食、送药换药,却更像按部就班地应付差事,并没真把人往心里放。
不过事实证明,火眼金睛的丁总这回看走了眼,魏鬼差瞧着万事不走心,对重伤卧床的病人却是照顾周到,无微不至……尤其这人一身伤势泰半拜她所赐。
虽然义妁满口的“因果”“宿命”很不招丁允行待见,不过这女人……女鬼差在治病救人上还是相当有一套,不仅开了内服的药方,还配了外敷的药膏。于是,魏同学每天除了熬药喂药,又多了一项例行工作,就是替闻警官那一身惨不忍睹的伤口清洁换药。
这可是个大工程,毕竟那身千奇百怪的伤口也算难得一见,光是用酒精棉消毒清理就够费劲的,魏离手下稍微一重,闻止嘴上不声不响,整个人却原地绷成一把不堪重负的弓弦。
魏离:“很疼吗?”
闻止仰靠在柔软的枕头里,微微阖着眼,湿透的额发滴着水,打在睫毛上颤了两颤,又沿着血色全无的面颊滚落。
可就算这样,他的回答依然是:“……不疼。”
魏离:“你有疼的时候吗?”
闻止:“有。”
魏鬼差:“……”
这天好像没法聊下去了?
好在魏小姐手速极快,说话间已经清理完伤口,将义妁留下的药膏均匀涂上。那药膏不知是什么偏方,立竿见影地缓解了痛楚,闻止微微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他睁开眼,额头上的冷汗滑落脸颊,在下巴尖上摇摇欲坠,眼看要滴下,魏离眼疾手快地用湿巾接住,顺带给他擦了把脸。
“想吃什么?”冥界公务员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我可以给你叫外卖。”
闻止摇了摇头,只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他刚被擦干的冷汗又冒出了二茬。
魏离也没强人所难,起身倒了杯热水,想了想,又在水里掺了些蜂蜜,喂他喝下。瞧着这男人缓过来少许,她随口叮嘱了一句:“你伤得不轻,这阵子就先在这儿安心养伤吧,其他的等你伤好了再说。”
闻止偏头看着她,也许是刚出了一身冷汗的缘故,就算有蜂蜜水润喉,声音依然显得嘶哑:“收留我……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
魏离双手插兜,显得十分淡定:“没人敢跟我比麻烦。”
闻止:“……”
警司先生活了将近三十年,见识过的奇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是头一回见识如此独树一帜的嚣张画风。
有那么一瞬间,闻止眼神微微恍惚,他的目光很奇特,像是看着魏离,又像越过她,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
渐渐的,他的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魏离等了半天没等到他开口,就当这人答应了,于是不温不火地说了声“你早点休息吧”,抬腿就往外走。
这姑娘浑然未觉,直到她习惯性地带上卧室屋门,身后那两道目光依然如影随形地戳在门板上,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何为“望眼欲穿”。
屋里陡然安静下来,闻止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耳边恍惚响起一个声音——
“……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别仗着年轻就通宵熬夜,没听说积损成毁吗?等到老了,有你受的。”
他忽然睁开眼,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旁人。
男人眼睛里的光蓦地暗下。
是的,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二卷长明灯完
作者闲话:
敬请期待第三卷瑶琴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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