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琴怨七
如果丁允行知道闻警官多年来滴酒不沾,不是因为他严于自律,而是他压根不能喝,是个彻头彻尾的一杯倒,那打死他也不会劝这人喝酒。
可惜,当丁总意识到这点时,闻止已经栽倒在沙发上,醉了个人事不知。
他眨巴了下眼,有那么两三秒钟,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愣是没搞清状况。一旁的魏离反应就要快得多,她一个箭步窜上前,伸手摁了摁闻止颈动脉,发现这人脉搏正常,的的确确只是喝醉了,这才松了口气。
魏小姐刷的扭过头,要是眼神能化作实质,已经将丁总扎成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那意思大约是“下次再灌他酒我就要你好看”。
输人不输阵,丁允行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你也有份劝酒,别把责任都推我一人头上。
这一人一鬼差乌眼鸡似的互瞪了片刻,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成年人,于是暂且搁置矛盾,齐心协力地将闻止扶起,搬运到卧室床上。
丁允行冷静下来,大约是自知理亏,有几分尴尬地揉了揉鼻子:“那啥……他不要紧吧?”
魏离仔细端详了下,见闻止脸色正常,呼吸平稳,只是耳根微有些发红,于是摇了摇头:“放心,这酒醉不死人,好好睡上一觉,对他反倒有好处。”
丁允行总算放下一颗心,想了想,又微微皱起眉:“那啥,你确定明天要带他一起去应氏祖宅吗?我不是怀疑阿止的能力,只是他之前被陷害和应氏有脱不开的干系,我担心……”
他没把话说完,却不耽误魏离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应氏太子爷日理万机,刑警中队前负责人也不是什么高调的主,自然没多少机会打交道。可闻止暗地里调查应氏这么久,保不准有其他人见过他,就这么大剌剌地跑到应氏地盘上,万一被人认出,那乐子可就大了。
这担忧实实在在,并不是无的放矢,魏小姐就算在心里扎了丁允行一打小人,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了:“放心,就算之前有人见过他,明天也绝对认不出来——连这点手段都没有,我也枉为冥界高阶鬼差了。”
魏鬼差不是满嘴跑火车的丁总,从来有一说一,她既然保证了,丁允行立马毫无心理负担地相信了。
“那我就放心了,”他转过身,背对着魏离挥了挥手,“没别的事,明天还要早起,我就先……”
他告辞的话还没说完,床上的闻止忽然不安地挣动了下,含混不清地唤出两个字:“阿卿……”
丁允行:“……”
他原地一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目光刷的转向魏离,用口型比划着问:他在叫谁?
魏离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握住闻止的手,小心塞回被子里,谁知这醉鬼虽说神志不清,手劲可不小,毫无预兆地一把攥住她手腕,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往自己身边拉扯。
魏离猝不及防,居然被他拽着往床边走了几步。
她微一皱眉,屈起手指往下一敲,正敲在这人麻筋上——要是换成丁允行,这一下足够他一条胳膊麻到肩膀,惨叫声绕梁三日都停不下来。可是搁闻止身上,他只是稍微瑟缩了下手指,随即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魏离抬头看了一眼,卧室房门就在她眼皮底下缓缓合上,想来是丁允行发觉情况不对,十分有眼力见地先闪为妙。
留下她和一个人事不省的醉鬼,隔着方寸之地面面相觑。
好在卧室里没旁人,魏离也就懒得挣脱,索性贴着床头坐下,还腾出一只手给闻止拉了拉被子。
可能是亏损的元气还没补回来,这人休养了一个多月,外伤好得差不多,脸色却总是过分苍白,对比之下,眉毛和眼睫显得异乎寻常的黑。此时陷入沉睡,他的眉头依然微微皱着,像是睡梦中依然饱受折磨,得不到片刻安宁。
鬼使神差的,魏离想起忘忧司主提到的“大逆罪人”,眼神微微一沉。
一般而言,够得上名字被刻上诛魂台、生生世世不得善终的待遇,必是犯下了逆天大罪——如齐天大圣大闹蟠桃宴、打翻炼丹炉,和十万天兵天将打生打死,也不过是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好歹有个刑期。
由此可见,不是满手血腥、没沾过万八千条罪业,都不好意思担上“逆天”二字。
可魏离仔细端详了下闻止毫无血色的脸,实在没法把他和脑子里缺根筋的杀人狂画上等号。
当然,也不排除这人是在装腔作势,故意做出一副“衣冠禽兽”的面孔,可草率也好,直觉也罢,魏离就是觉得,这人字典里压根没有“伪装”两个字——能把自己伪装成“凶犯嫌疑人”,被拷打得遍体鳞伤,还差点沉尸江中,这“伪装”的成本未免太高了点。
她想起这一个多月来,不用出去抓鬼时,她就缩在沙发里,捧着一卷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淘出来的古籍默默翻阅。这时,闻止或者坐在她身边,同样安安静静地看着闲书,或者从厨房灶台的小砂锅里盛出一碗热腾腾的冰糖银耳莲子羹,一边催促她喝完,一边叮嘱她天气干燥,注意清火润肺。
魏离时常会不由自主地放下书卷,被这人安静的侧脸所吸引,她看得出,这人是享受、甚至向往这样的生活方式,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和惊心动魄,不需要多少交流,也不必挖空心思翻出各种花样,只要偶尔一抬头,看到她坐在那儿……
好像日子本就该这样,静水深流地一天天过去。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魏离想不明白,这么一个人,哪来那么大的心胸和魄力,去和苍天挣命?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去闻止额上的乱发,动作十分自然,像是经过千锤百炼一般,已经驾轻就熟。
闻止似乎有所感觉,在枕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会儿,忽然侧过脸,贴住她微凉的掌心轻轻蹭了下。
这一晚,魏鬼差休息的如何暂且不论,闻警官却难得地睡了个好觉。那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过往没再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等他再睁开眼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居然就这么无梦无魇地睡了一整夜。
直到坐上雪佛兰,驱车前往应氏祖宅的路上,闻止依然有点难以置信。他用手背试探了下额头温度,扭头看向魏离:“你昨天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酒?”
魏离若无其事:“是黄泉忘忧司司主文姬酿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配方,只是每次喝了都能解忧忘愁——我看你晚上总是睡不好,所以才让你喝一点,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一杯就倒了,还不如允行呢。”
无辜躺枪的丁总从前座缝隙中探出半个脑袋:“啊啊,我又怎么了?对了阿止我跟你说,酒量都是练出来的,你酒量这么差可不行,不如以后每天晚上我都陪你喝一杯,喝着喝着就好了。”
魏离:“……”
她但凡没在开车,一定把这小子从车窗里丢出去。
雪佛兰在盘山路上风驰电掣,很快,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应氏财大气粗,祖宅也建得非同凡响,远远看去,居然占了一整片小山包。刚下过雨,密林间流动着白茫茫的雾气,海涛一样顺着山坳翻涌而下,底下建了一个水库,两侧溪水蜿蜒而出,不知是巧合还是人为,恰好绕过山包一匝。
魏离踩下刹车,轿车在大门口缓缓停下。丁允行从车厢里钻出来,活动了下手脚,不经意间一抬头,登时被眼前的建筑物晃了眼。
他双手抱在胸前,盯着那房子皱眉打量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这宅子……怎么长得这么奇葩?”
那是一幢三层的别墅,占地广阔,造价也不菲,只是卖相不大好。建筑风格非中非洋,房子朝向不南不北,如果有人站在高处往下看,那外墙的形状猪突狗进,活像建造前没做好规划,东拼西凑出了一个四不像。
不知是这应氏祖宅长得太奇怪,还是单纯的心理作用,丁允行一见这房子就浑身不得劲,手臂上窜起一层鸡皮疙瘩,五月初的天气,后脖颈居然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顺着脊柱淌个不停。
他扯了扯魏离:“唉,这房子怎么这么奇怪啊?我一靠近就觉得心里发毛,有什么说道没?”
魏鬼差的反应要淡定得多:“这房子建在山坳里,三面环山,唯一的出路还被水库堵住了,阴气收进来就出不去,你不觉得发毛才奇怪。”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大门口,往后退了半步,嘴唇几乎不动,细不可闻地说了句:“接下来就看你发挥了,丁总。”
丁允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荆子舆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一前一后地迎出来。那刑警中队负责人双手插兜,依然是满脸的吊儿郎当,只是目光扫过丁允行身后的闻止时,脸颊微微抽搐了下,似乎把到了嘴边的招呼又吞了回去,懒洋洋地说:“来得还挺早……这是应氏祖宅的老管家,跟了应老爷子几十年,本来打算让他领我们认认路,正好你们来了,那就一起吧。”
丁允行有点没听明白:“认路?认什么路?不是应该先去那几个失踪者的房间看看吗?”
荆子舆嫌弃地扫了他一眼:“你知道这房子建得有多奇形怪状?没有熟悉的人带路,我怕你一进去就迷了路,兜都兜不出来。”
不知是头一回见面结下的梁子,还是出于“同性相斥”的原理,丁允行看见这人就觉得不顺眼,更别提被他长篇大论地嫌弃了一番,心头的小火苗蹭一下,眼看有燎原之势。
然而好歹是做公关的,又是在应氏的地盘上,丁总总算没棒槌地发作出来,皮笑肉不笑地接了句:“那还真是多谢荆警官的‘体贴’了。”
荆子舆挥了挥手,毫不亏心地接受了他的“谢意”:“没什么,待会儿到了现场有点眼力见,别给我添麻烦就行。”
丁允行:“……”
他总算知道魏小姐一听他说话就手痒痒是什么感受了。
不过,这位荆警官虽说人贱嘴欠,有句话却没错,这应氏祖宅的构造极为混乱,走廊交错复杂,比如眼瞅着墙上有扇窗,推开一看,外面却是封死的;再比如走廊拐角岔开一条楼梯,走下去一看,尽头却被墙堵住了。几遭下来,只是第一层,一行人就转悠了半个多小时,把个丁允行瞧得头晕眼花,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
好不容易,老管家停了下来,指了指右手边用黄胶带封住门口的小房间,里面有几个警员正在收集采证:“这就是最后失踪的那姑娘的房间,几个帮佣都说,她前一晚一直待在房间里,可直到第二天傍晚,她都再没出来。我拿备用钥匙开了门,发现她东西好好地放在原位,被褥也是摊开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丁允行挠了挠下巴,思忖着问:“有没有可能是她翻窗户离开……”
他话没说完,就被荆子舆不耐烦地打断:“所以说你外行人别瞎插话——发现人不见时,门窗都是反锁住的,要不怎么叫‘密室失踪’?”
丁允行:“……”
不行,手好痒,真心想抽人。
趁着荆警官向老管家询问具体细节的空当,丁允行捅了下魏离,压低声音问道:“喂,怎么样,看出哪有问题了吗?”
魏小姐同样压低声音,语不传六耳:“是有一点发现,但还不能完全确定,如果能在这房子里住几个晚上,应该会有更多线索。”
丁允行:“……你认真的吗?”
魏离十分淡定地反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丁总认命地叹了口气,一边在心里哀叹这做牛做马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一边往前走了两步:“不好意思……”
荆子舆和老管家同时扭头看过来。
丁允行把脑回路转成了风车,斟酌再斟酌,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我看了一圈,觉得这不是一桩单纯的失踪案件。”
荆子舆一扬眉梢——说来也有意思,这小子虽说是如假包换的警察,通身却是一副地痞流氓的做派,斜乜眼瞧过来时,那眼神比无赖还无赖:“怎么着,你接下来该不会想说这房子风水不好,冲撞了什么,才会接连发生失踪案件吧?”
丁允行:“……”
这小子把他想说的台词先抢走,他一时无言以对,居然卡壳了。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闻止忽然插了句嘴:“这房子坐北朝南,三面环山,唯一的向南面还被水库封死,成四面聚阴之势。阴气流入却不能流出,长此以往,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还是小心些为好。”
荆子舆和老管家齐刷刷地将目光转移到闻止身上。
荆子舆抓了抓一头短撅撅的乱毛,方才还怼得丁允行直跳脚,现在却没了声。老管家皱起花白的眉,上下打量了闻止一遭,好像刚刚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跟着。
要是搁在平常,任谁也没法轻易忽略闻止,何况他今天还换上了魏离新买的西装,墨蓝色的上衣领口露出雪白的衬衫立领,就算是自恋爆棚的丁允行也不得不承认,这人从上到下每一颗细胞都在诠释何为“玉树临风”。
可偏偏,他往那儿一站,只要不动不说话,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忽略他,连丁允行都差点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老管家跟着应老爷子三十多年,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颇有几分识人之明,一眼看出这位主不是等闲之辈。他大约也被应世渊事先叮嘱过,没犹豫多久就痛快答应了:“那我安排一下,只是事出突然,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几位别见怪。”
丁允行客气了几句,一行人随即跟着老管家往二楼走去。走过楼梯拐角时,魏离忽然停下脚步,往拐角阴影里张望了一下:“那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
丁允行猛地一扭头,要不是魏鬼差出声提醒,他压根没注意到那阴影里还藏着一扇门。
老管家回头看了眼,慢吞吞地道:“噢,那是应老先生的书房,应老先生身体康健的那几年,里面的摆设都是他一手打理,没他的允许,谁也不能随便乱碰。唉,也不知应老先生这一病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魏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瞅着没人注意,闻止落后几步,和魏离并肩而行:“你刚才是发现什么不对吗?”
魏离摇了摇头:“说不上不对,只是那房间的气息让我有点不舒服。”
闻止微微蹙眉,压低声音叮嘱道:“我也觉得这里很不对劲,你千万要当心。”
魏离没吭声,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也不知在思忖什么。
客房位于二楼,两间卧室比邻相挨,其中一间摆了两张单人床,看得出是临时布置的。丁允行放下拎包,一个猛子扑到窗前,只见不论层峦叠翠还是云海浪涛,全都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他往床铺上一躺,整个人四仰八叉地摊开,惬意地长出一口气:“哎呀,到底是应氏集团,就算仓促布置的客房,睡起来也是这么舒服。”
闻止淡淡一笑,很自然地在另一张床上坐下:“再怎么舒服,晚上也别睡得太沉。”
他话里有话,丁允行自然不会听不出。他一骨碌爬起来,瞪大眼瞧着闻止:“你、你什么意思?”
闻止还没开口,魏小姐的声音抢先一步从门口插进来:“意思就是,要是你睡得太沉,说不定半夜就被什么东西拖走,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丁允行面无表情:“……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
魏离双手插兜溜达进来,十分不见外地带上房门:“刚才在这房子里兜了一圈,你俩有什么发现吗?”
丁允行吸一口气,正准备来一套长篇大论,闻止忽然竖起手掌,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丁总吸到一半的那口气登时卡在嗓子眼,差点呛咳起来
“先不忙,”闻止低声说,“人还没到齐,等到齐了再说不迟。”
丁允行:“……啥?”
丁总顶着一对蚊香眼,原地懵逼了半天,直到太阳落下、山间夜雾逐渐浓重,连窗玻璃都蒙上一层细碎的水汽,他才明白闻警官这话是几个意思。
借着夜色掩护,窗玻璃被人哔哔啵啵地敲响,窗帘拉开,丁允行和半夜爬窗的那位英雄看了个对眼,两人都是不约而同地愣住。
片刻后,荆警官抬起爪子,跟个招财猫似的,笑得见牙不见眼:“嗨,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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